秋風起,蟹膏黃,待到京中遍開金燦燦的**時,慶國公府的五小姐終於要出嫁了。

雖然在陸雲嵐之前,她的三位姐姐不論嫡庶都嫁於高門富貴鄉,可等到她成親時,仍舊是議論紛紛。原因無他,年初墜馬傷了腦子的紀家大少爺至今還是跟孩子似的心智,朝堂之上兩派相爭之餘,對安國侯世子的爭論也甚囂塵上。今日瞧著,陸五小姐仿佛是嫁給了紀家來日的世子,可倘若紀淩一輩子都好不了,那世子的身份便會自動挪到紀明河身上——沒有人會懷疑,紀淩根本不會留下子嗣。

“……”

外頭敲鑼打鼓好生熱鬧,紀淩卻隻能背著手望熱鬧而興歎。要說這計劃也不是全無遺憾,就比如現在,他根本不能親自去迎親,隻能等在府裏,另請一位兄弟來替他迎親——原先紀侯爺夫婦是打算叫紀明河去的,紀淩當然不肯,可他又沒別的親兄弟,於是宇文獻拍拍胸脯便去了。

“您也別歎氣了,”阿玉站在後頭規規矩矩地說道,“總比夫人叫二公子去迎親要好。”

紀淩聞言瞪了他一眼,旋即才道,“她一輩子就嫁這一回,我卻不能親自迎親,總覺得心裏難受。”他已然換好了大紅錦緞的喜服,隻等新嫁娘進門,且他本就生得俊美,平日裏皆穿紫色,現在乍換了正紅,居然也別有一番風流滋味。

隻是這紅衣郎君的表情可不大好看。

阿玉想了想,“殿下已經去慶國公府迎親了,應該快回了。主子要是心急的話,咱們去前廳等著?”

“爺為何不能去門口等著?”

“您去了門口,小的該怎麽和旁人解釋……”

紀淩橫他一眼,“爺今日娶妻,怎的連門口都不能去?旁人問起來你隨便胡謅些就好了,反正無論是太醫還是父親母親,都不會認為我是恢複正常了。”

攤上這麽個主子,阿玉隻覺得頭疼得愈發厲害了。隻是這回他來不及說點什麽,紅衣郎君便已經大步流星地向前門走去——阿玉趕緊邁步追上,提醒道。

“主子!主子!你慢點兒!”

“慢什麽慢,今日能慢麽?”

……

陸雲嵐覺得自己昨夜沒睡多久就被丫鬟婆子給拉起來洗漱上妝了,她暈暈乎乎地看了眼窗外,發現天都未大亮,便幽幽地歎了口氣。

算上前一世,她已經是第二次出嫁了,按理說她內心應該十分淡定才對。可是幾個月的心理準備都沒能讓她緩過來,等到坐在梳妝台前被人打扮時,她仍舊滿心茫然。

她就要嫁了?嫁給紀淩?

“小姐平日裏總是不肯塗脂抹粉,今日這樣一弄,奴婢簡直不敢認了。”蓮蓉笑吟吟地將鏡子擺正,正對陸雲嵐的臉,紅衣少女怔怔地看向鏡子裏妝容精致的自己,隨後便覺得腦袋上一重,如花一般的珠翠裝點著發髻周圍,隨後翡翠捧來一個鳳凰振翅的赤金東珠鳳冠,等待梳頭娘子將這東西放到陸雲嵐的腦袋上。

“……看著都沉……”

陸雲嵐輕聲抱怨,隨即丫鬟們嬉笑起來,晚風打趣道,“小姐這就嫌沉了,來日做了侯爺夫人可是鳳冠霞帔一樣不落,逢年過節還得全副武裝的進宮請安呢!”

梳頭娘子亦笑,“這位姑娘說的不錯,小姐看著便是個有福的。”

陸雲嵐知道今天的日子人人見了她都隻會說些恭喜的話,便也不以為意,忍著腦袋上愈發沉重的分量,等待梳頭娘子將鳳冠戴好。隨後殷紅如丹的口脂輕輕在唇上一抹,她看向嚴妝麗服的自己,竟是隔世惶然。

大紅蓋頭罩下,梳頭娘子拿了打賞出門,未嫁的姐妹們與丫鬟皆進屋陪著說話,等候新郎官高頭大馬來迎親。

因為陸家旁支的姐妹不多,是以出嫁的陸雲韶和陸雲霏一道來了,另外還有狄滿秋和胡雲姬。小姐妹們熱熱鬧鬧地進了風荷院的小院子,口中說著祝福和打趣兒的話。

“大嫂子定是有一籮筐話要同五妹妹說呢!”陸雲霏活潑地攬住胡雲姬的手臂笑道,“我這個做姐姐的怕是得和雲姬姐姐避一避了。”

狄滿秋掩嘴一笑,“你這丫頭,愈發沒規沒矩了。”她身為大嫂,自然是顧忌姊妹,便看向陸雲韶,“三妹妹,你先說。”

陸雲韶溫溫柔柔一笑,上前去握住陸雲嵐的手,“五妹妹,大姐姐和二姐姐都不方便走動,我這個三姐姐承蒙你照顧許多,便來給你送嫁添妝吧。”隨後伺候她的丁香趕緊將準備好的東西交給一旁站著的翡翠。

“你大哥不方便進內院,便托我來與你說。”狄滿秋擺了擺手,身後的婢女即刻將錦盒放到綠柳手中,她附耳到陸雲嵐耳畔道,“這裏頭是匯通錢莊的銀票,還有一間鋪麵,算是我與你大哥共同的賀禮。”

陸雲嵐蓋著蓋頭,無法看到大家的表情,但聽見狄滿秋這樣說還是吃了一驚,她忙低聲道,“嫂子,這太多了——”

“不多,我同你大哥商議過了的,你嫁去後……用得著銀子的地方還多著呢,就別跟你嫂子我客氣了。”狄滿秋自打知道了小姑子要嫁給紀家那個大少爺後,總覺得有些可惜,那紀郎雖然曾經是京中貴女追逐的對象,可在半年前一切都改變了。陸雲嵐本就是庶出,若是嫁去身邊再少了銀子,那日子就更舉步維艱了。

紅蓋頭下默了默,隨後才傳來一句“多些嫂子”。

陸雲霏和胡雲姬亦送了禮,隨後不多時,許氏和阮氏進來了,已經出嫁的兩位自然知道這是母親要和女兒交代新婚之夜的事情,便識趣兒地帶著兩個未出嫁的離開。陸雲嵐看不到許氏阮氏,隻是聽人通報知道她們來了,連忙想要起身行禮。

“傻丫頭,等下還要行跪拜大禮呢,急什麽?”

兩位母親一位坐在床邊,一位坐在榻邊,很快就細細交代起了新婚之夜的注意事項。在許氏看來,這是男女婚嫁人倫大焉的事情,沒什麽好害羞的;而阮氏則覺得女兒既然出嫁,這便再正常不過,尤其是紀家大少爺沒準兒是個不通人事的,這到時候萬一……還不如先將一切說明白了為好。

陸雲嵐當然明白那些含蓄的用詞是在說什麽,她隻覺得麵上滾燙,幸好有蓋頭擋住臉,不然的話縱然是經曆過那些,她也無法正視兩位母親的眼睛。

很快吉時到了,按照規矩是該由新兄弟背著新嫁娘到花轎上去,可是陸雲嵐同胞弟弟陸承然年歲尚小,行二且尚未成親的陸承瑾便主動應承下這件事來,美其名曰沾沾喜氣,叫陸承遙可別跟他搶。

陸承遙搖頭,“這種喜氣我可不要,你小心粗手粗腳的,別把五妹妹弄傷了。”

陸承瑾大笑,“五妹妹如今也算是咱們表嫂了,我哪裏敢對表嫂不敬?”

慶國公府外早已是人聲鼎沸,當先的高頭大馬上坐著代替紀淩迎親的四皇子宇文獻,他為了避嫌,特地隻穿了明黃的暗繡龍紋長袍,可饒是這樣,附近來看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還是不住地眼神向他瞟來。

宇文獻淡定自若地牽著馬,隻等裏頭的新娘子出來。

他與紀淩多年好友,情同兄弟,在最初知道紀淩對自己外家最小的表妹一見鍾情時,他還覺得很不可思議。若論容貌,自然是行二的陸雲夢最出色,嬌柔嫵媚,我見猶憐;若論尊貴,則又該是嫡出的陸雲英,舉止大方,英氣貌美;即便是溫柔清秀如陸雲韶、可愛嬌俏如陸雲霏,也比最小的陸五小姐來的引人注目,可偏偏紀淩就是在他十九歲那一年,對這個小姑娘萌生出了好奇的心——再然後,好奇變成了愛慕。

陸雲嵐乍一看去,如初夏清荷,淡然又矜持,從不逾矩,也很聽話,乖巧地跟在許氏身邊,像所有公卿府第家的小姐一樣沒有半分行差踏錯。可那一日竹林分別後,紀淩便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更是拿著不知道哪兒討來的方子治好了陳平的頑疾。宇文獻當即便產生了疑心,可那時他無論怎麽追問,紀淩都隻說是江南名醫。

後來他生辰那日,紀淩又拜托他將遊龍館周圍清場,獨自去見了人,宇文獻這才知道紀淩一直不肯說的人便是陸雲嵐——當時他還覺得沒有什麽,不過是遠親間的交談走動,隻要不守著禮節,也不是不可以。更何況陸雲嵐還救了陳平。

直到那日紀淩神色悵然地注視著院中頹然的荷花,他才意識到這人是認真的。

——“我與她……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大可以當是我這個做兄長的替妹妹辦兩樁事罷了。”

——“我不是那種遇到事情隻會讓女子白白墊了名聲的人,我有分寸,不會叫她為難,也不會叫所有人為難。”

宇文獻還想再勸,卻是勸無可勸。

餘鼎和狄戎同樣在男方的迎親隊列裏,他們皆尚未娶妻,對這一番流程好奇得緊。其中餘鼎年紀小些,壓低了聲音問道,“殿下,這新娘子怎麽還未出來?咱們還得等多久啊?”

“你小子這就等不及了?”狄戎好笑道,“那成,改日你成親,哥兒幾個就去幫你把新娘子搶來,省得你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餘鼎瞪他,“就你話多,殿下都未發話呢。”

狄戎嘿嘿一笑,“殿下都是成親的人了,哪能這點耐心都沒呢?”

宇文獻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加入了調侃新郎官的陣營。

“真正的新郎官還在安國侯府做螞蟻呢,我就算是急也沒用啊。”

正說話間,裏頭傳來喜娘的高聲一句——

“新娘子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