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顧山周五傍晚才回到B市。
和瑞愛娜的合作比原先的計劃耗時。MV的攝製組本來要先到倫敦拍攝,最後才到米蘭拍攝,沒想到米蘭的取景地出了些意外,需要在原定的拍攝日進行維修。這麽一來,計劃被打亂,所有演員和工作人員都得提前趕到米蘭。
顧山和另一位從東京飛去的模特飛到米蘭後立刻趕去拍攝,攝製組爭分奪秒拍完米蘭的鏡頭,全班人馬再連夜飛到倫敦,所有人在飛機上打了個盹。到了倫敦天剛好亮,趕到拍攝地再重新化妝,又拍了一整天。
這樣連著三四天,顧山愣是沒能在一張**睡上一覺。
整個拍攝過程高度緊張,瑞愛娜、模特們、工作人員全都缺乏睡眠,還要在鏡頭前保持光鮮亮麗,幸好沒出什麽大事,重拍了幾個鏡頭後,緊趕慢趕,總算皆大歡喜地完成了拍攝。
簡短的慶祝結束,幾位出鏡的模特本以為工作結束後可以去酒店休息了,沒想到瑞愛娜的人根本沒給他們訂什麽住宿。
原定的合同中說好了包來回機票和拍攝期間的住宿的,拍攝計劃變更後,瑞愛娜的人倒是記得取消了原先的預訂,可是並沒再訂。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攝製工作已經完成了,你們現在就可以走了,還要什麽住宿?
感到不公平的模特們和瑞愛娜的人爭吵起來,顧山見多了斤斤計較的人,懶得再和他們扯皮,直接背上包去了機場,在值機櫃台給自己升了個艙。
飛回來的十幾個小時,別說在飛機上把人物小傳寫完了,連空姐送餐都沒叫醒他。
回到家,他洗漱一番,等不及想要去找蘇言。這幾天忙得眼睛都沒合上幾下,又有時差,他隻和蘇言發過幾次微信,分別是:“我到米蘭了”“我到倫敦了”“我要回來了”和不久前的“我到家了”。
顧山腰上圍著毛巾,正對著鏡子刮胡子,手機突然響了,是何初。
他按了免提鍵,和損友調侃,“我剛到家,才洗完澡。你這時間也趕得太巧了,怎麽,要給我接風洗塵?吃頓好的?”
何初可沒工夫和他嬉笑,“你趕緊看看吧,幾天前景輝召開了緊急股東大會投票,好像是要開個什麽分公司,已經通過了!”
顧山一愣,把剃刀放在洗漱台上,去書房打開電腦。
“我也不太懂這個,你明白這是怎麽回事麽?”何初有點擔心,“景輝股票會不會跌啊?你不是買了好多景輝的股票麽?”
顧山先看了景輝這一周的股價行情,“股價暫時不會有什麽大變動。”
何初鬆口氣。
幾年前他看到顧山年年買景輝的股票,也偷偷跟著買了些。他不善理財,至今為止,他自己做的投資決定中隻有跟著顧山買賣股票這一項沒有虧錢,還賺了。起初他倒沒想要長久持股,但幾年過去,景輝看起來更是有成為藍籌股潛力,股價從當年發股時已經翻了幾倍。
何初本打算握住景輝的股票不放手,當成自己退休金的,沒想到前陣子從顧山那裏得知蘇言和彭景這兩位創始人不和,夫妻檔有拆夥的可能,這才開始每天定時關注景輝的股價,一看到景輝發布了新消息,召開了股東大會投票,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是該繼續抱著景輝的股票,還是該趁著股價還沒開始跌趕快賣掉。
何初小心地試探,“顧山,你覺著,這個什麽會議和蘇言有關係麽?該不會是她和彭景準備離婚的前兆吧?”
顧山查看了投票結果,擁有近七成股權的股東們投了票,通過了大會所有議項。
他當然也收到了會議通知和電子投票卡,但消息是周一發布的,股東們要在收到通知的72小時內投票,如果沒有投票,就會被視為投了董事會設定的默認選項。
那時他已經上了飛機,之後又一直忙著,如果不是何初提醒,恐怕還要再過些時候才會知道——因為這次股東大會的召開,事先完全沒有征兆。
顧山不由想起蘇言兩次發病的時機,頓時就覺得,彭景要開新分公司的時間,未免有些太巧了。
景輝的股東年會就在幾周前開的,也投票通過了一係列決策,但無論是年報中,還是股東大會上或是市場消息中,根本沒有透露任何關於開設新的分公司的信息。
但一看投票項就知道,開新分公司的決定也絕對不可能是在短期內做出的。變現資產作為新公司的資本,必然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
何初還在追問,“真的不會跌麽?會不會接下來還有什麽動作?蘇言和你說了什麽沒有?”
顧山眉頭越皺越緊,打斷何初的絮叨,“股票暫時不會有事。你要真覺得不放心就賣掉吧。”
“賣掉?真沒事麽?真沒事你讓我賣掉?”何初反問三連。
顧山沒心情再跟他囉嗦,“真的暫時沒事!我得趕快去找蘇言,這件事對她比較重要。”他重新拿出年報翻看,越看越心驚。從前沒注意過的蛛絲馬跡現在形成了一個隱約的猜測——所謂的新公司,其實是彭景轉移財產的手段。而且,他知道,景輝的一些資產這幾年沒有被重新估價,財務報表中顯示的價碼是被嚴重低估的。
他掛了電話,匆匆穿上衣服出門,一邊按電梯按鈕一邊給蘇言打電話。
電話一聲一聲響著,但蘇言一直沒接。
顧山急得鼻尖冒汗,忽然間心髒砰砰亂跳了幾下,蘇言該不會受不了這個刺激,出了什麽事吧?
這麽一想,汗珠立刻從後頸和額頭蹭蹭往下流,又麻又刺癢,像是毛孔中鑽出了幾隻小螞蟻在咬噬。他急得像心裏著了火,連連又按了幾下電梯按鈕,再打一次電話給蘇言。
越是著急,越覺得電梯比平時慢得多,電梯門上方的數字顯示像是凝固住了,半天才跳動一下。
顧山正想幹脆跑樓梯下去,忽然不知哪裏傳來一陣哆啦A夢的主題歌聲,他一怔,這不是蘇言的來電鈴聲麽?
就在此時,電梯終於升到了這一層,電梯門打開,蘇言走了出來。
蘇言在電梯門打開的瞬間看到顧山也是一愣,她笑著舉舉手中的手機,走出來,“我拿著東西,又快到了,就沒接。”
她話音未落,顧山衝過去狠狠擁抱住她。
蘇言被他撞得小聲“哎喲”了一聲。
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來勢凶猛,去如閃電。
顧山緊緊地摟住蘇言,緊接著又像是被電到了似的跳開,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對不起。”
蘇言捂著被撞得酸痛的鼻子,看到顧山一幅像是闖了大禍的樣子,哭笑不得,眯著眼睛盡量把疼出來的眼淚再給憋回去。
顧山嚇得屈膝半蹲,“對不起!你怎麽樣?沒事吧?”他又想拉開她的手看看,又不敢再造次,手足無措。
蘇言放下手,“沒事。我給你帶了點草莓,我爸媽自己種的。這個時候超市還沒有呢。”她低頭一看,又不禁“哎喲”了一次。
這些全天然無公害的家養草莓全裝在蘇言爸爸用舊雜誌紙疊的環保紙袋裏,蘇言帶著它們來找顧山的時候小心翼翼托著紙袋,不過,它們被剛才的暴力擁抱給擠爛了,紅紅的草莓汁從紙袋裏滲出來,在蘇言胸口染出一朵紅色的花。
“啊……”顧山低頭一看,更加不好意思,“對、對不起!”她穿了件米白色的褶皺連衣裙,現在看起來,像是胸前中了一槍,紅色的草莓汁快速還在布料上蔓延,仿佛受害者的血液。
蘇言看他都結巴了,還能說什麽。
顧山忙忙亂亂打開門,請蘇言進來,領她去了廚房。
他家廚房很大,正中有一個島台,顧山把肚破腸流的草莓連著紙袋放在了島台上的洗碗池裏,撕了幾張廚房紙遞給蘇言。
蘇言站在島台邊,輕聲笑,“你自己不擦一下?”
顧山順著她的目光低頭,擦發現自己胸腹部也有一片鮮紅的草莓汁漬。可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他訕訕地拿了張廚房紙,抓起T恤上那片紅色緊緊攥在手裏,再次小聲道歉,“對不起。”
他說完這句話,看著蘇言,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
蘇言也看著他,像是知道他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說,在等他開口。
兩人相對無言,空氣裏盡是草莓的香甜氣味。
隔了一會兒,顧山終於理好了思緒,“我才知道緊急股東大會的事。現在還來得及推翻決議,隻要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股東反對,就可以重新開會!就可以……”
“我也參與了投票。”蘇言向他伸了下手,像是想要阻止他再說下去,又像是想要安撫他,“實際上,我投了默認選項,也就是同意。”
顧山大驚,他怔了一下,提高聲音,“你同意了?你知道——你知道開新的分公司很可能是你丈夫轉移財產的手段?他還有很多資產一直被低估,他——”
他愕然看到,蘇言一臉平靜。
他忽然間感到一陣無來由的失落,“原來你都知道。”
是啊,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她這麽聰明,金融又是她的專長,景輝是她一手扶起來的。
那麽,她這樣做,是為什麽?他張口欲言,又緊緊抿起唇。他想到了何初和他說過的那些話——也許她搬出來隻是暫時的,做個姿態,找個機會和她丈夫和好。
也許,這次投票就是這個機會。
何況,她還懷著她與她丈夫的孩子。
蘇言看到顧山那種小孩子受了委屈卻要強裝作無事的神情,忍不住再次向他伸出手,可她的手先是停在距離他臉頰幾厘米的地方,遲疑一下,往下移動,像是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或是手臂,又遲疑一下,最終頹然落在她身旁的花崗石廚台上。
手臂觸到廚台冰涼的台麵時,蘇言輕輕歎了口氣,“是的,我知道。可我還是投了同意。”
“是因為你手裏股權太低麽?”蘇言有7%的股權,不及彭景的一半,但如果加上他手中的股權,然後他們再設法說服另一位大股東站在他們這邊,也許就可以發起重新投票,他為她感到焦心,再顧不得隱藏什麽,“我手裏有景輝4%的股權!我們可以——”
她看著他,“這個,我也知道。”
顧山睜大了眼睛,“你知道?”他一直以為這是他獨家占有的秘密。
她點頭。
“上一次,我來找你……”她的睫毛眨動一下,抬眸看著他,“其實不是為了給你送樣書。我是想要確認,金星基金背後的管理者是不是你。”
顧山一陣心慌意亂。
她知道。原來她那時就知道了。
他吞咽一下,感到口幹,“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蘇言失笑,“景輝每年都會給擁有十萬股以上的股東寄年報。你留的地址,和你在《風神》劇本會時留的地址一樣。”
顧山忍不住要閉上眼睛搖一搖頭。
蘇言問,“你怎麽了?”
他小聲說,“我在聽自己腦袋裏海水晃動的聲音。”
她低聲笑。
顧山沒有笑。
他問,“你投同意,是因為……他來威脅你了?”
蘇言搖搖頭。
“那——是為了你的孩子?”他追問。
蘇言驚訝地笑了。他以為她懷孕了。
是啊,他聽到了她和彭景的對話,自己兩次發病時又都有嘔吐的症狀。
該怎麽解釋呢?
告訴他“我其實沒懷孕。我隻是為了贏得一點應對的時間騙彭景的”?
不知為什麽,她覺得,比起齊蕾,要向顧山坦白自己所做的騙局更加困難。
可是,這個謊言終有要揭破的時候。
她垂下頭,為難地歎口氣。
顧山就在這時握住了她放在廚台上那隻手。
他的手溫暖有力,聲音有些焦急,“我——”
他喉頭噎了噎,垂下頭,又立刻再抬起,“不要再和他在一起。他會毫不猶豫地傷害你。”而我不願意看到你被傷害!顧山在心裏嘶喊,可是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突然平穩了。這樣很好。這樣更有說服力。
“即使是為了孩子也不要再和他在一起。”他忽然充滿了自信,雙手緊握她的手,用一種極為專注的眼神看著她,說出了自己從來也沒想到能說出口的話,“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現在也是。我願意做你孩子的父親。”
最後這句話一說完,顧山自己也感到震驚,他自問,是這樣嗎?他很快肯定,是的,為了她,我願意。於是,他又重複這句話,“我,願意做你孩子的父親。”這時,他看到她的臉紅了,又趕緊小聲加一句,“當然,肯定是,如果,你也願意的話……”
蘇言再也沒想到顧山會這樣向她告白。她知道顧山對自己的心思,她也不能否認自己想要借助他對自己的心思拉攏他,讓他在即將開始的這場戰爭中鑒定地站在自己這邊,可今晚來之前,她真的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
他期待又不安地等著她的回應,可是她沉默著。他想從她的表情或眼神中得到某些提示或是線索,可她低下了頭,垂著眼皮,長長的睫毛擋住眼眸。
顧山不知道這次的沉默持續了多久。他感到蘇言想要把她的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如果是在幾分鍾之前,他絕對不敢違拗她的意誌,可現在,那種霸氣得近乎不要臉的話都說出來了,他還有什麽可顧慮的?於是他執拗地握緊她的手不放。
然後,他驚訝地發現,蘇言掙紮了幾下,哭了。她一聲不出,眼皮一眨不眨,可淚滴卻緩緩地順著兩頰滑下來。
顧山立即慌了神。他趕緊不敢再抓著她的手不放了。
他隨手拿了張廚房紙給她擦淚,剛才告白的那股豪邁氣勢不知哪去了,又變回了一在她身邊就會笨手笨腳的那副樣子,連聲音也壓低得像是在和她耳語,“你別哭啊。你……生我氣了?”
蘇言擦擦眼淚,極緩慢地搖了搖頭。
沒生氣?顧山心裏一鬆,先是高興,又立刻悵然若失,他想要摸摸她的肩臂安慰她,手伸出去,停在距離她兩三厘米的地方,仿佛有一層電流層,讓他不敢逾越。
就在這時,顧山感到心頭被什麽無形的東西撞了一下。剛才,蘇言也是這樣,向他伸出手,在空中縮起手指,然後把手放在島台上。
這個撞到他心髒的無形物質,在他一閃念間,化成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包裹起整個心髒,溫暖又歡喜。
這毛絨絨的東西顯然有讓人有恃無恐的神秘力量。他重新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見她沒有抵觸,他靠近她,再次張開雙臂,擁抱她。
這一次,顧山的擁抱不再是單向的,當然也不會再像之前那個莽撞衝動的熊抱一樣撞痛蘇言的鼻子,她側開臉,靠在他肩上,臉上的淚水迅速被他身上的衣服吸走。
後來,顧山想起何初開玩笑時說的話,覺得他真沒說錯。你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該學會自動導航了。
蘇言在女子中是非常高挑的,可她和他這樣身高的男人站得很近時,要想和他對視,還是得仰起頭。顧山狼狽地拿著草莓進來時顧不上開廚房的燈,這時夜色已晚,隻有從窗外投進來的昏黃光亮,在這種曖昧幽暗的光線下,一男一女之間發生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更何況,這時蘇言淚光瑩然的眼睛和他曾在夢中見過的一模一樣。
她仰頭看他的時候大約是沒預料到的,她很可能是想問他一些什麽,又可能是想要向他解釋些什麽,但是,當顧山俯首,輕輕吻在她唇上時,一切需要付諸於語言的詢問和解釋都再無必要了。在最初的震驚之後,蘇言似乎還猶豫了一下,可是這短暫的猶豫很快也被他打斷了。
之後,他試探,詢問,確認,欣喜非常,再重複這一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