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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聽到章琇中叫顧山,都是一愣。

顧山一進來就看到了搬了個小凳子坐在走廊邊上的蘇言,這可真是喜出望外,心裏簡直高興炸了,別說別人說了什麽他完全不知道,就連怎麽蘇言突然出現他也沒想過,隻滿心歡喜,貪戀地看著她,突然間聽到章琇中叫了自己的名字,怔了怔才有些疑惑地走上前,“章先生。”

章琇中微笑看了看他,又轉過頭繼續和程導說話,“我看大家都很辛苦呀。我聽陳競說你們進度還超前了一些,這樣吧,大家明天休息一天……”

這話一出,頓時一片歡呼。

這時,農家樂的老板走來說,“晚飯好了。”

章琇中叫眾人去收拾收拾吃飯,然後再邊吃邊聊。

林媛媛今天中午才收到消息章琇中要來,下午一場和顧山、何初的群戲拍了幾條才過,也沒能提前下山。劇組的戲服已經連續穿一周了,就算不是每天都穿同一套,但哪一套也沒洗過,雖然山上比山下涼快些,也早就散發餿味,她趕緊拉住化妝師就往後院跑。

顧山遲疑一下,和蘇言對視一眼,也去洗漱了。

山下農家樂的住宿條件也就是這樣了,早回來的人還能洗個熱水澡,晚歸的連熱水都沒了。

顧山洗了個戰鬥澡,換好衣服,興衝衝又有點忐忑,走到前院。

隻見蘇言、程導、章琇中三人一起坐在走廊上說話。

程導下了車之後全部注意力都在章琇中身上,直到林媛媛等人散去,他才發現蘇言竟然也來了,錯愕了一下猶疑地看看她再看看章琇中,滿臉堆笑,“蘇老師也來了呀……”他直覺感到,蘇言和章琇中的關係,可絕不是什麽大老板和原創作者的關係。

果然,章琇中笑道,“我和蘇言一起來辦點事。”他說得含糊,程導聽得更是驚疑不定,猜不準蘇言到底和他什麽關係,試探了幾句後,倒是不難看出他對蘇言另眼相待,不過,蘇言對誰都是禮貌而疏離,對章琇中似乎也沒什麽特別之處。

這時章琇中看到了換好衣服的顧山,打住話頭,先看蘇言一眼,低聲對她笑著說,“許田還真沒說錯。”他笑著,對她做個“顏狗”的口型,大聲叫顧山,“來一起坐吧。”

程導心髒一陣顫抖,他第一次在章琇中手下討生活,從前隻聽說章公子是圈裏有名的花花公子,和不少女明星交往過,這次戲的女主林媛媛也是他正捧的,可沒想到……

難道,章公子男女通吃?這是看上顧山了?唉,顧山這靚仔拍戲倒是有些天分,看著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可惜了。他轉念又一想,能在這圈子裏混出頭的誰沒有幾分天資,有天分又如何?也得講運氣。唉,這事反正他也管不了,也就別瞎操心了。

再說章琇中,上午蘇言提出要和他一起來劇組探班,他就起了疑。蘇言肯定不是去看林媛媛的。那她為什麽要去劇組?於是他問程樂要了一份劇組演員的簡曆,從主角看到男三,就發現了顧山。

顧山和蘇言,是同一間大學畢業的。

是他?

到了劇組的住地後,章琇中一直留心著蘇言的舉動。

當程導領著一堆人走進來的時候,坐在走廊盡頭的蘇言不自覺地站起來了一下,然後就一直彎著嘴角微笑,默默看著顧山,可能她自己都沒察覺。

再看這個顧山,他還沒卸完妝,和資料照片的硬照差異蠻大,以至於章琇中沒能一眼認出來。現在洗幹淨了,倒是……確實不難看。

吃飯的時候,為了對“大老板”的蒞臨表示隆重的歡迎,農家樂老板弄了個能坐十個人的桌子給章琇中這一桌。

雖然晚飯還是兩葷兩素四個菜,但是每樣菜裝了兩盤,再加了兩碟鹹水花生,倒也差不多每個人前麵能有一盤菜了。

安排座位的時候,章琇中招呼蘇言坐在他旁邊,又鄭重跟大家介紹,“我和蘇言認識了……快有八年了吧?”得到她的肯定後,他繼續說,“陸陸續續合作過幾次,哦,你們可能不知道,她在金融圈內很有名的,是個資本狙擊手。”他看顧山一眼,微笑著,“顧山應該知道。顧山是蘇言的師弟。”

在眾人的輕聲驚呼中,蘇言夾個鹹水花生放在自己麵前的小碟子裏,“嗯。是正牌師弟,我們畢業論文的導師都是同一個教授。”

章琇中輕笑一聲,對顧山說,“等我有空,一定找你的論文看看。蘇言當年的論文可不得了,幾乎可以說是對未來的預言。每一條都應驗了。”

顧山點頭微笑,“是。她寫的是互聯網和智能手機對銀行交易安全的影響,還有移動支付平台,第三方支付……”

蘇言淡淡插言,“可惜導師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為什麽要用網上銀行或者手機銀行,就不能去銀行和一個真人說話麽?論文最後給了我一個B。”

章琇中笑,“那是……十五年前吧?賽門·奇恩教授當年多大了?”

“那時候還不到六十歲吧?”

“說起來他也是學界裏有分量的人,還有諾貝爾提名呢,我們學院還請他來做過演講,可是眼光確實不長遠。”

“他去你們學院講的什麽?投資回報淨現值為零也具有經濟意義?”

“教授人很好,學術上也有成就,但每個人都有局限性,他還讓我教過他怎麽用網絡銀行,但是他還是更願意去銀行排隊跟櫃員說話。他說能學會用ATM機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話題很快發散,三人不知怎麽說起在英國學車的事兒,蘇言說她那時的教練每次帶她練車就叫她開去郊區一個農場,因為他要去給兒子買有機雞蛋;顧山說他拿到駕照後就盼著放寒假,租了輛車叫了兩個朋友一起開車去蘇格蘭高地,路上遇到大雪,三個菜鳥把車停在加油站不敢開了,結果還把車鑰匙忘在車裏,隻得打電話給AA救助;章琇中說他第一次開車去高地是複活節假期,傍晚到了邊境,不幸地遇到拖拉機車隊,跟在拖拉機後麵,十英裏的路走得天長地久……

他們三人說的都是在英國留學的話題,其他人插不上嘴,要麽默默地聽著,要麽互相看看。

蘇言話照舊不多,章琇中又跟顧山說了幾句,她提醒,“先吃飯吧。”

章琇中笑一笑,向大家致歉,“耽誤大家了,快吃吧。”

這之後,他才把注意力分給了林媛媛等人,先對程導、陳競的勤勉表示讚揚,然後說演員們和技術人員都辛苦了,聽說山上蚊子挺多的,這次來的時候助理特別提醒他給大家帶了些防蚊的藥膏……

程導陳競,林媛媛何初趕快紛紛表態。

哪怕隻有四個菜,這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蘇言還是沒什麽胃口,吃了小半碗飯幾口菜就不吃了。

章琇中見她半天沒再動筷子,小聲問她,“你還是不舒服麽?”

她確實有些疲倦,又向來不喜歡這種人捧人的嘈雜熱鬧場麵,就點點頭。

程導立即叫農家樂老板,“老吳啊,趕快給蘇老師收拾一個房間,讓她休息一下。”

老吳的老婆忙說,“房間有的,來來,我幫蘇老師帶去。”說著扶起蘇言帶她向後院走。

章琇中看到顧山滿臉關切看著蘇言的背影,眼看人影隱沒在小樓後麵了還盯著不放,不由暗暗一笑,“顧山吃完了?那你去幫幫忙。”

顧山應了一聲站起來快步走過去。

席間剩下的人一時神色各異,但能陪金主大老板坐在這張桌子上的都是人精,誰也不問什麽。不知程導說了句什麽,章琇中笑了,氣氛很快又歡騰起來。

何初臉上堆笑,心裏卻為顧山這傻弟弟暗暗擔憂。

蘇言被老板娘扶著到了第三層院落,老板娘跑去一樓一間房間,拿了一堆毛巾被單出來,蘇言想說,她並不會在這兒住,可是老板娘不怎麽會說普通話,與其說她話裏夾雜本地方言,還不如說她講的本地方言裏夾雜普通話。

這種聽起來比起中文更像日語的方言蘇言去許田手下那幾個茶莊的時候就領教過了,跟老板娘雞同鴨講了幾句,她放棄了。

幸好這時顧山跟來了,老板娘一見他笑得眼都眯成一道縫了,嘰裏咕嚕跟顧山講了幾句,把手裏的東西和一把鑰匙遞給他,又對蘇言揮揮手,走了。

見到顧山竟然能講幾句當地方言,蘇言鬆口氣,“倒是從來沒問過你是哪裏人。”

顧山看著她笑,“我跟我媽在H市附近的一個城市住到我快十歲才去的B市。”那個城市是個著名的旅遊城市,和H市相距幾十公裏,想來語言有相同處。

她歎氣,“你怎麽就跟來了?是不是章琇中讓你來的?他這人,太壞了。”

他微微一怔,說:“我不怕。”

蘇言又歎口氣,伸手拉著他,“以後還是多想想再做。”她一開始就沒有要瞞著章琇中的意思,顧山是他們的盟友之一,總要見麵的。但她卻不想劇組的人對顧山有什麽誤解。顧山現在呆的這個圈子,是非多。

他看看鑰匙上栓的小木牌,“房間在二樓。”

這種農家自建小樓的樓梯狹窄陡峭,樓道裏也沒有安電燈,顧山走在前麵,走幾步,就停下來等著蘇言。

她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

他往外挪一步,讓她走在挨著牆那邊,“你來的時候暈車了?”

蘇言懊悔,“真應該我自己開一輛在後麵跟著的。”

章公子來的時候一共帶了三輛車,除了他自己的兩輛車,借給蘇言那輛讓人開著跟在後麵。

房間的門板很薄,打開後“吱呀”一聲。房間很小,並排放著兩張單人床,兩張床頭間放著個小櫃子,沒有坐的地方。但有獨立衛浴。

蘇言走進去洗手,發現洗手池裏的水會順著管道流在地上。

她皺皺眉,顧山笑,“抽水馬桶也漏水。”

她走出來,顧山已經把床單鋪在靠窗的那張**。

床單是很老的那種,淺粉色,印著一個有各種鮮花的花籃,靠近底部的地方還印著“XX縣招待所”幾個紅字。

蘇言挨著顧山坐在**,什麽也不說,先摟住他一條手臂,靠在他肩膀上,閉上眼睛。

顧山把臉貼在她頭頂,“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告訴我?”

她倦倦地說,“來幾天了。本來想給你個驚喜。後來事情不順利……就拖到今天才來。”

她先說了成鯤的事,“回去再和另一家私募談,問題應該也不大。收服了他們,其他的中小股東就更容易被說服了。”

最後說到許田這個討厭鬼,“他說……想見見你。”

蘇言忽然間臉頰發燙。她自己也拿不準這股突如其來的羞窘究竟從何而來。她說了許田的要求,立即覺得很對不住顧山,“你可以不去的。”她又補充一句,“他就是想為難我。”

顧山看著她,慢慢彎起嘴角,“你怕他對我說什麽難聽的話?”

蘇言思索一會兒,頹然倒在**,有氣無力說,“有一點,不全是。”她向顧山招招手,往床裏挪一點,他在她旁邊躺下,她想伸手摸摸他鬢角,又把手握成拳,放在胸口,像是在保護自己,也像是在他和她之間放置了一個界標。

她並不是第一次在他麵前露出這種自相矛盾的肢體語言,顧山略一思索,“你怕他評價我。拿我和彭景做對比?”

她察覺出他有些不高興,隻能讓自己向他坦白,“因為他曾經也是彭景的朋友。能成為朋友的人,大多會有相近的價值觀念。我喜歡你,所以我不想聽到別人說你不夠好。”

“他們根本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我把你推出去,可我沒辦法不讓他們評價你。”她說到這兒,忽然有些難過,“說到底,還是我無能。”要是她不用尋求許田的襄助,那自然用不著連累顧山和她一起去讓人品頭論足。

顧山摸摸她頭發,“你別這麽想。”他素來不是有急智的人,想了好久才說,“我在乎的,也不是他們的評價。你……也不用在乎。”

蘇言眼角微酸,要是可以說不在乎就不在乎就好了。她從小在那種評判標準的製度下長大,現在三十多歲了,突然間告訴她,你原先奉行的那套標準其實是扯蛋,就算她明知這是真的,一時之間也難跳出那個框框,即使反複提醒自己,時不時不還有腦內聲音和她對話麽?

她閉了閉眼睛,自嘲地搖搖頭笑:“唉,安全區。我也是站在邊界上金雞獨立的家夥。”

顧山大概明白她在說什麽,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可被嘲笑的,“因為你一直是精英,從小是別人家的孩子,許多人拚盡了力還夠不到的,你輕輕一抬手就拿到了,何況,你比他們還努力,所以你一直站在比他們高的地方。你的那些朋友們也是。你覺得被人俯視是種侮辱。可對我來說,這沒什麽。本來就是事實。”

那些人是彭景的朋友沒錯,可也是她蘇言的朋友,她說朋友之間價值觀相近,當然也包括她自己。

“可你不覺得,除了財富、事業、能力之外,應該還有一套評判標準?”顧山盡力表達自己的想法,“就比如劇組裏的李老師,他教我拍戲,要先問導演和攝像用的是什麽樣的鏡頭,這樣你表演的時候就知道怎麽走位,還有,要觀察燈光和自然光的位置,這樣入鏡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才能被捕捉到,要是拍現代劇,戴了眼鏡更要注意……不然會穿幫的,眼鏡反光上全是拍攝人員……李老師他並不符合你習慣的那套標準,但在我看他是個藝術家。”

蘇言想一想,“你說的對。可是我從小就是被這麽教的……你自己過的舒心,自得,不算成功,要很多很多人羨慕你,稱讚你,最好還嫉妒你,才算成功。”她歎氣,“我爸媽——尤其是我媽,是那種把別人的評價看得比自己的舒適更重要的人。”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不知為什麽很想和顧山說說,“你小時候學過什麽才藝麽?我小時候學的長笛。從四五歲開始學,每周兩次去老師家學兩次,不分寒暑,每天都要練習至少一小時。小學四年級時,區裏要舉辦一個什麽活動——我現在都記不起來是什麽活動了,總之就是叫了很多小學生來給領導們表演才藝,我們學校選中了我和另一個拉小提琴的孩子。我媽可得意了,為了保證我發揮得好,每天給我練習的時間加倍。結果呢,彩排那天,在劇院裏,我哮喘發作了。”

她說這件事時麵無表情,“我媽到了醫院,問醫生的第一句話是我能不能在演出前恢複,聽醫生說最少要休息兩周,她都哭了,‘這可怎麽辦,我單位裏的人都知道你要去表演,結果現在去不了了’……”

顧山聽了,忍不住摩挲她的後背安慰,他也想跟她說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我小時候隔壁鄰居和我媽媽同姓,他們家有個兒子比我媽媽大幾歲,是個唐氏兒,在家裏排行第四,我媽就讓我叫他四舅。四舅沒工作,我媽有事不在家的時候就總叫他幫忙帶我。他隻上過特殊學校,九九乘法表還是跟我一起學會的,什麽樂器都不會,連口琴都不會吹,我彈琴他就在旁邊聽,甭管鋼琴老師怎麽訓我他一直說我彈得好……從小到大,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活得最快樂的就是他。”

蘇言聽出他話裏暗藏的意思,悶笑一聲,“你可真會安慰人。”

顧山挺認真的,“站在金字塔頂端的精英們可能會覺得四舅活得不會比一隻寵物狗強太多,什麽社會價值都沒創造出來,可是,就算是被寫在曆史課本裏那些人又怎麽樣呢?他們不見得比他更快樂。”

蘇言不認同,“那你是要當個痛苦的聰明人,還是快活的傻瓜?”

顧山居然說,“焉知你我在更高級的生命眼中不是螻蟻一般的存在?甚至稱不上傻瓜呢。”

蘇言啞然失笑,半晌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她看著顧山年輕的麵孔,他側著身躺在她身邊,右臉臉頰被枕頭壓出嬰兒肥,她伸手戳戳這塊鼓鼓的臉頰,“你歪理還挺多的。什麽時候讓你跟鄭芸辯論一場一定有意思極了。”

顧山笑著雙手撫摸她臉龐,他用指尖沿著她眉毛描繪,“你眼皮怎麽紅紅的?”他摸了幾下又問,“是塗了紅色眼影麽?”說著湊近她臉龐輕嗅。

“愚蠢的直男,這叫微醺妝!”蘇言拉住他手腕製止他再撫弄她。她感到奇怪,顧山並沒怎樣對她做什麽太親密的動作,可她很容易被他喚起。也許,是因為眼睛周圍有人體最薄的皮膚,臉部麵積不大,卻密布著許多條肌肉和神經,故此特別敏感。

他拿不準她是想製止他,還是單純不要他用手指去碰她化了妝的臉,他看著她,忍了又忍,湊過頭,嘴唇放在她絨絨的眉毛上順著眉毛的走向蹭一蹭,緊接著又去親吻她睫毛。

她從來不在眉毛和睫毛上塗什麽東西,甚至不怎麽修眉毛,眉梢毛絨絨的,好像蝴蝶的觸須,又像小動物的胡須絨毛,讓人禁不住想要眯著眼睛輕輕撩撥。

蘇言緊緊抓住顧山的手腕,忍不住輕輕呻吟,她轉動著脖子,像是要躲避,又像是在回應。

她的臉很小,這麽躲避很快就讓他碰到她的嘴唇。他親吻她雙唇,耳語一般說,“我想你。”

她也小聲回答他,“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