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暮色深沉,大雪蒼茫。

慈寧宮門外鴉雀無聲,眾宮女太監噤若寒蟬。

胥禦皇帝靜坐在美人塌上,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上的扳指。

朱總管腿肚子軟綿綿地,一個勁地哆嗦。

胥禦皇帝睨了他一眼,那晦暗的眼神冰冷得像條毒蛇,朱總管連忙打直雙腿,渾身僵硬不敢再動。

兩人又等了約莫一刻鍾,金漆雲龍紋屏風後才響起一陣窸窣之聲。

“誰在外麵?”問話的是個暮年女子,聲音清麗中夾雜著一絲威嚴。

“回太後娘娘,是皇上,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

“怎麽不早些叫醒本宮呢?”孫太後話雖如此,起身的動作卻不見任何緊促,仍是不急不慢。

胥禦皇帝微微側著頭,在背著光的地方諷刺地勾起唇角。

一炷香後,五十餘歲的孫太後被宮人攙扶著走出來,坐在了胥禦皇帝一側。

她伸出保養得宜的纖纖玉指,輕撫鬢邊環翠,紅唇輕啟:“皇帝來了,怎麽不派人通報一聲。”

胥禦皇帝握扳指的手微微用力,片刻後很快地鬆開,慈善一笑,“母後難得安睡,兒臣不願打擾。”

孫太後抬手,示意宮人奉茶,“你有心了,”她說著驚訝地咦了一聲,“悅兒今天怎麽沒來?”悅兒正是孫貴妃孫清悅的小名。

胥禦皇帝心中諷刺之聲更甚,麵上絲毫不顯,“她衝撞了宋貴妃,害朕失了皇子。”

孫太後描畫鮮豔的眉眼盯著對麵的胥禦皇帝,不知為何忽然笑了一下,“符承,你老了。”

明明才三十多歲,卻有了疲態。

“繁忙國事催人老。”符承接過宮人手中的茶,輕抿了一口。

孫太後默聲半晌,見他不肯主動開口,隻好自己道:“悅兒年幼,還不懂事。”

符承抬眸看了她一眼,“母後二十歲時就能替父皇料理國事了,她不算年幼。”

孫太後麵色忽然大變,“那也不能把她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妃娘娘丟在冷宮,這不是任下人搓磨?”

“母後放心,朕已囑咐過,不會讓人苛待她半分。”

“你的意思是,打算讓她一輩子都住在冷宮?”孫太後聲音尖銳,逼問道。

“國有國法,”

“彤兒呢!”還不待胥禦皇帝說完,孫太後已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年後問斬?”

“宋都督已查清,孫清彤借國喪之禮貪汙數十萬,紀如晦的棺槨根本不符合國喪禮儀,用的是陳年舊梓木,才導致棺槨半路破碎。”

“你不要拿宋益年來壓本宮!”孫太後慍怒,“十萬兩也算貪汙?我孫家一個月打賞下人支出都不止十萬,彤兒會稀罕這點碎銀子?”

“無中生有!”孫太後拂袖,“如今出了事,想要找彤兒身上的錯易如反掌!”

“母後若是舍不得他,朕可以準許你出宮見他最後一麵。”胥禦皇帝不冷不淡道。

“你!”孫太後氣血翻湧,指尖顫抖,她見符承麵不改色,冷笑一聲,“彤兒的確有錯,可此事不能草草結案,誰知道彤兒是不是被人利用,萬一那棺槨早就被人動了手腳呢,本宮要求三司重審!”

符承掀起眼皮,看了眼麵前蛇蠍一般的女人,“是嗎?”

“怎麽,皇帝不願意?”孫太後問道。

“當然願意,”符承微低頭,嘴角帶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恰好朕近來也聽到了一些風聲,母後有興趣聽聽嗎?”

孫太後一愣,隻覺得眼前的帝王越發深不可測。

“朕聽人說,宋貴妃的皇胎就算沒有國喪,也保不住。”符承說完,睜開的眸子不帶任何感情地看向孫太後。

孫太後被那眼神看得渾身不舒服,“誰在胡說八道?皇帝萬萬不可聽風就是雨。”

符承笑意更深,卻不達眼底,他嗤笑一聲,抿了一口茶。

“你在要挾本宮?”孫太後反應過來,明白了符承話中意思。

“母後說得哪裏話,做兒子的怎麽會要挾自己的母親呢?”符承恭敬道。

孫太後捏著手心,鳳眼含怒,“你太小看本宮了,本宮不屑向未出世的孩子動手!”

一個命數不定的皇子罷了,她根本沒有放在眼裏,哪怕那是宋益年的外孫也一樣。

“朕自然知道母後寬宏大量,可別人知不知道就不一定了。”

“符承!”孫太後勃然大怒,“你不要拿宋益年要挾本宮!別忘了,你的皇位是怎麽來的!”

胥禦皇帝眼神忽地一暗,手中的扳指應聲落地。

他豁然起身,“太後娘娘累了!還是早些歇息!”

“站住!”孫太後攔下符承的腳步,“本宮勸你想清楚!”

符承腳下不停,揚長而去。

他於漫天雪地中一路疾行,身後的鑾駕追得飛快。

朱總管一路小跑,“皇上消消氣,皇上消消氣。”

符承倏忽停下腳步,朱總管刹不住腳,差點撞在胥禦皇帝身上。

“今日是誰值廬?”他道。

朱總管大喘著氣,“回皇上,是季大人和禮部的幾個官員。”

符承輕輕舒了一口氣,捏著脹痛的太陽穴,“那就好。”

他現在隻想見見她,天下熙熙攘攘,隻有她一片赤誠。

值廬室,

季安披著厚厚的白狐大氅,抱著手爐坐在窗邊。

窗外開了一樹紅梅。

“大人,皇子之事我絕對沒有插手!”季安身後的陰影裏站著一個男子,他聲音焦急,滿臉懼色,“我怎麽敢打宋貴妃的主意。”

“侍郎大人,”季安回過神,北風呼嘯,她的頭發上落了幾片飛雪。

路典抬頭,看著季安蒼白的臉。

他長歎一聲,“大人,我被人算計了。”

“不是你被算計,是有人在算計我。”季安撫下發上飛雪,沾在手上的隻剩下點點冰涼的水珠。

路典瞪大眼睛,疑惑不解。

“你別忘了,宋貴妃的皇子一直是我的人在保。”

路典恍然大悟,“那位?”

季安默聲,搖搖頭。

在燕山山頂時她也這樣想,宋貴妃生下皇子,對宮裏那位來說隻會弊大於利,但是,她又很快地打消了這個主意。

在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宋益年抗衡前,孫家不會冒這個險,也犯不著。

“京裏的水越來越深了。”季安微歎一聲,雪漸漸大了,窗外紅梅簌簌作響。

兩人正說著話,抄手遊廊上忽傳來一陣陣腳步聲和隔間值夜班的同僚的跪安聲。

路典驚慌失措,“皇上怎麽來了?”

他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眼看胥禦皇帝腳步聲漸近,竟冒冒失失地想要跳窗而逃。

“你瘋了?”季安壓低聲音,指著屏風後的一張窄床,“鑽下麵。”

路典火急火燎,顧不上半點風姿儀態,提著衣袍鑽進了黑漆漆的床底下。

他前腳進去,後腳胥禦皇帝已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風這麽大,怎麽還開著窗戶?”他進門後哈了一口熱氣,坐在了太師椅上。

季安跪地請安,“今日雪景甚好,臣便想多看一會兒。”

胥禦皇帝擺擺手,示意朱總管關上窗戶,“雪景日日有,不急一時。”

季安連忙起身,那雕窗正對著屏風後的窄床,值廬室寒酸,屏風陳舊,難保朱總管不會看出來點什麽。

“有勞總管了,還是臣來罷。”說著季安半跪在雕窗下的軟塌上,傾著上半去關窗戶。

符承眼睛忽地一暗,看著季安因為半跪而凸顯出來的美好曲線,不盈一握的細腰,和掩蓋在層層疊疊綢緞下的圓潤線條。他口中幹澀,眼中噙著一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晦澀。

待季安關好窗後,他飲下一杯溫茶壓下心中欲火,“你怎麽看國喪之事?”

季安垂手立於一側,頓了頓道,“一出鬧劇。”

符承聽罷,將手中茶盞重重地擲下。

胥禦皇帝明顯話中有話,季安卻沒有輕易接著他的話往下說。

自當初紀如晦案中胥禦皇帝反複無常,她再說話時明顯謹慎了許多。

“朕今日見了太後。”胥禦皇帝主動開口,“她想保下孫清彤和孫清悅。”

季安心念一動,抬眸看向胥禦皇帝。

“保下了他們,朕顏麵無存,宋都督顏麵無存。”

又是沉默半晌,胥禦皇帝追問,“你今日話怎麽如此少?”

季安咚地跪地,“臣有罪,沒有保住宋貴妃的皇子,臣罪該萬死。”

胥禦皇帝心中不知是該慶幸季安聰明還是愧疚於她的知情解意,“你何罪之有,是她沒有福氣。”

話雖如此,季安卻聽出了他背後的意思。

宋都督那裏要一個說法,孫太後也要一個說法。

隻能拿她開刀了。

“能為君分憂,是臣的福氣。”季安道,她不是沒有辦法把自己從這件事中摘出去,隻是不願意。

念在帝王知遇之恩上,她也不想讓他左右為難。

“季安,朕能有你,是朕之幸。”符承眼中的晦澀愈發濃鬱,一波一波地翻滾。

他用了極大的心力才克製住自己想要改變主意的衝動,但凡他的處境好一些,他也絕不會委屈季安。“最多兩個月,朕就能讓你官複原位。”他道。

看來是貶官,是去陪都南京還是蜀地?

“南京怎麽樣?南京冬日暖和,氏族衰弱,你去了那裏,也會好受些。”

“多謝皇上費心。”季安道,“南京很好,臣很喜歡。”

胥禦皇帝點頭,寒暄了兩句後迅速移駕回宮。他生怕自己再呆下去,那一波一波的晦澀就會將他所有的理智和克製吞沒。

路典一翻身從床底下鑽出來,頂著一臉的灰,“大人!南京離洛陽路途遙遠,冬日難行!您怎麽就,怎麽就,”

他哀歎一聲,“大人!您,”

“南京總比蜀地要好。”季安坐在軟塌上,抬手推開窗戶。

寒風驟然呼嘯,天地昏暗,窗外白茫茫的積雪上落了一地點點紅梅。

路典半跪在地,早衰的臉上墜落幾滴滾燙的眼淚,“大人,您不必為了我如此犧牲。”

若不是為了保下他,季安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你留在京城是最好的安排,”寒風吹散了季安心中的悶燥,“我被貶官,皇上一定愧疚難當,日後回京總要給個補償;但是你,孫衡若是知道是你挑撥離間,讓宋都督疑心,你幾條命都不夠死的。”季安道。

路典感恩涕零,“大人對我的救命之恩,路典沒齒難忘,此生願為大人肝腦塗地!”

“你不要急著承諾,”季安抱著手爐,眸如點漆,“若是真有此心,就先替我辦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