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將那一箱子卷軸盡數瀏覽,越看越是怵目驚心。

賬房先生解釋道:“自等不到洛川府救濟後,大人便知朝廷早晚會問罪,為了能給汝南縣上下官吏留個全屍,草民自作主張,將這四個月來的所有信件往來和文書卷軸都留了下來。”

季安將卷軸放下,看向那浮屍滾滾的護城河。

寒風凜冽,陰雲沉沉。

血紅色的護城河如同人間烈獄。

“既有雪災,為何圍城斷絕百姓生路?”符言問道。

李沐陽接過話:“災民心中有怨,遲早禍成流寇,危及江山。”

他說得太過正義凜然,哪怕事實的確如此,季安也不敢苟同,“這裏就沒有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們帶著士兵跑出來,可有想過裏麵的人過得是什麽日子!”

李沐陽聽了他的話,忽地笑了下,那張瘦長的臉竟有些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大人誤會了,李縣尉一家三十四口,除了李縣尉其餘全在城中;高縣令亦是如此。”賬房先生接過話道。

“草民家中半月前就已全部餓死,隻剩我一個。”人群中忽然有人小聲說了句。

季安順著聲音看過去,才見那說話之人一臉稚嫩,身上破破爛爛的戎衣長出來半截。

“俺家裏還有個老娘,被吃了。”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苦笑道。

“我家中兄弟三人,我兩個哥哥舍不得妻兒,就把出城機會留給了我。”

越來越多的士兵站了出來,他們穿著明顯不合身的衣服,疲憊枯黃的臉上絲毫沒有僥幸活下來的喜悅,反而一片死灰。

“出城前,下官將城中所有的餘糧全部留了下來,縣衙也拆了,將木料分給了百姓取暖。”高惠說道。

他們上下配合得滴水不漏,完全找不出任何破綻,若不是季安在險象迭生的洛陽做了三年官,幾乎就要相信了他們的說辭。

“既然如此,你們見到本官,理應欣喜才對,為何要百般阻撓?”甚至口出狂言說出不論大理小理,到了汝南都是孫子這種話,季安問道。

高惠還未開口,李沐陽已解釋起來:“那是為了救兩位大人。”

季安聞聲側目,符言挑起眉頭,心中越發懷疑。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李沐陽瘦長的臉崎嶇不平,他賣弄玄虛:“沒有朝廷出麵,汝南縣雪災絕無回旋可能,誰碰誰死。”

頓了頓他抬起頭,看著季安符言:“若是兩位大人早半個月來,就好了。”

高惠這才頷首,歉意道:“下官魯莽,若有得罪的地方還望兩位大人見諒。”

季安和符言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選擇了閉口。

這兩個人背後,一定有個能夠一手遮天的存在,否則不會如此猖狂。

蕭蕭寒風,暮色蒼茫中又飄下漫天雪花。

眼看夜色將至,高惠和李沐陽將自己的幄帳騰給了季安和符言。

季安坐在漆黑的幄帳一角,肆虐的北風呼嘯不止,猶如鬼魅哀嚎。

她垂著眼簾,長睫顫動,袖子下的雙手緊緊攢在一起。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今日的一切,都太過熟悉。

幄帳外淒厲的風聲,血紅色的河水,腐爛的屍體層層疊疊……

這一切都和二十年前她親身經曆的那場滅門慘案太過相似。

如果不是紀如晦已死,她一定會以為汝南縣雪災是他的故技重施。

幄帳忽地被人掀起,吹進一陣陰寒的風。

符言動作一滯,看向黑暗中的季安,“嚇到你了?”

長年征戰讓他的夜視力極好,方才掀簾進入的一瞬間,他在季安眼中看到了一絲短暫的畏意。

“怎樣?”季安未答,轉而問道。

符言放下幄帳,將簾賬綁在鐵鉤子上固定好,“我剛才看了一圈,除了高惠李沐陽和那個白臉書生外,其餘人一天隻有一個冷饅頭,喝的是積雪化成的水。”

“地麵也沒有焚燒過的痕跡,這裏的確沒有薪柴可用,附近的山也光禿禿的。”

“你相信他們嗎?”季安在黑暗中問道。

“自然不信。”啪嗒一聲,符言剝開了一個栗子,放到了兩人麵前的桌案上,“多少吃些,墊墊肚子。”

夜裏高惠派人送了幾個饅頭,他和季安戒心太重,兩人都沒有吃。

“好。”季安說著,雙手從袖子裏掏出來,摸索著探到了桌案上,兩隻手茫然地在桌上尋找,一雙淺色的眼睛也不知道看向何方。

符言眉頭一皺,五指張開在她臉前比劃了一下,季安竟毫無反應。

他臉色愈加凝重,一言不發地將桌案上冰涼的栗子放在了季安的手心。

“多謝。”

符言嘴唇微動,看著她黑暗中蒼白的臉和淺如琥珀的眼睛。

“我的眼睛不好,一到了夜裏就看不到。”季安咽下一口栗子,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釋到。

符言低著頭,將僅剩的幾顆栗子剝好放在了她冰涼的手心。

“小時候在菜窖裏住了半個月,再出來時就這樣了。”季安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和他說這些,她一直以為二十年前的那場災難,會是她一生之痛,不能提,不敢碰。

卻沒想到如今真說出了口,是如此自然隨意。

“治不好嗎?”符言遞給她一杯融化的雪水,那茶盞在他手心暖了許久。

“心病。”季安一笑,“大抵是快好了。”

說罷,她將微涼的雪水一飲而盡。

“王爺,”

“季安,”

兩人異口同聲,符言眉心擰動,“你先說。”

季安抿著嘴唇,不知如何說。

二十年來,她從未一個人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過。

哪怕做了官,她的寢房可以徹夜點著長燈,成三也一直在外間陪著她。

她夜裏看不見,又常常噩夢纏身。

季安心底歎息一聲,做好了靜坐一夜的打算:“無事。”她道。

“我有事,我膽子小我怕黑,我今晚就賴在你這裏了。”符言還不待她說完,已翻身而起,尋到了一個角落,長腿一伸躺了下來:“你別攆我,你攆我我也不走,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黑,你要是有點良心,就讓我在這賴一晚。”

他一口氣說完,在季安看不到的地方側著身子,一眼不眨地看著她。

季安輕輕笑了下,鬆了一口氣,“好,我不攆王爺。”

說著,她摸索著躺了下去。

她不知道,今夜有多少人因為她徹夜未眠。

汝南護城河岸,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唯有風雪蕭蕭。

高惠穿著一件破敗的蓑衣,看著河中層層死屍,“人馬備好了嗎?”他問道。

李沐陽隱在黑暗中:“已派了八百裏加急,明天一早就能收到陛下的手喻。”

高惠抬起頭,白胖的身軀在風雪中格外笨重,他看著緊閉的城門,“榮親王突然造訪這件事也要告訴聖上。”

“信上一並都說了。”

簌簌北風呼嘯,半晌,高惠哀歎一聲,“李杳還沒找到?”

李杳正是李沐陽的獨子。

“沒有。”李沐陽搖搖頭,和高惠對比鮮明的瘦弱身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

“但願聖上能念在你我的忠心上,給我們一條活路。”

李沐陽聞聲抬起頭,瘦長的臉在黑暗中愈加崎嶇:“大人,他們怎麽會突然來?”

“他們根本沒有去洛川府,而是直接繞道來了這裏。”說著高惠忽然轉過身,黑暗中那雙細長的眼睛一掃白日的膽怯,精光畢射。

李沐陽心一驚,連忙低下了頭。

“汝南偏僻,又從未泄露過雪災一事,他們兩個人怎麽會知道?”高惠問道。

他雖是問,字字句句都在敲打。

李沐陽騰得跪在深至膝蓋的雪地裏。

那高惠見狀才道:“你養了個好兒子,居然給他們帶路!”他壓低了聲音卻絲毫不掩憤怒之聲,“聖上知道了一定誅你九族!”

李沐陽連連磕頭:“大人,求大人念在幾十年的交情上救我兒一命!”

“救?本縣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拿什麽救你!”高惠咬牙切齒,“你若是嚴加看管,他豈敢帶著人逃跑,還假冒驛丞給榮親王帶路!”

“這件事抖出來天下都要出岔子!”他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李沐陽的腦門,因為太用力,臉上橫肉亂顫。

“大人,”李沐陽抬眼,狠辣地抬起手在脖間比劃了一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蠢貨!你打得過榮親王!”高惠罵道,“他打了十年仗從未有過敗績,連匈奴王子都是手下敗將,你難不成還指望這一群窩囊廢!”他指著簡易幄帳裏鼾聲震地的士兵們道。

李沐陽不肯死心,“那就殺了季其莫,下官今日就已看不出來了,榮親王根本不想趟這趟渾水。”

高惠聽罷瞠目結舌,無語看天,“平日瞧著你也算聰明,怎麽一到正事就腦袋不開竅!你知那季安是誰?”

李沐陽疑惑不解。

“他可是讓陛下一天下了三封密信囑咐洛川府小心伺候的人,你殺他?你腦袋被驢踢了!”

“那現在該當如何?還圍城嗎?”李沐陽問道。

高惠擰著眉毛,“洛川府的救濟糧明日一早就會送來,先把這兩個瘟神送走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