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龍三年,十一月末。
寒風凜冽。
經過多日僵持,季安終於如願以償踏上了北上嘉峪之路。
老管家駕著馬車,蘭溪率領一眾大理寺護衛隨行,簇擁著一輛古樸的馬車悠悠駛出繁華的京城洛陽。
季安心無旁騖,捧著詩書看得認真。
成三悶悶不樂,又不好說出來惹季安不快,隻能尋了個借口和蘭溪一同縱馬。
“怎麽不陪著大人?”蘭溪仍是一身水嫩嫩的翠綠,見到成三後問道。
“透透氣。”一向話嘮的成三頭一次惜字如金,三個字三個字地往外蹦。
“大人有沒有說晌午想吃什麽?我去打隻野兔怎麽樣?”
“都隨你。”
蘭溪詫異地挑起眉頭,官道深深,四下唯有風聲呼嘯。
“你腦袋被驢了?怎麽今天話如此少?”
“少了嗎?”成三心不在焉地折了一根幹樹枝,百無聊賴地拿在手中比劃。
蘭溪看看他,又瞄了一眼簾帳緊閉的馬車,“你和大人吵架了?”
“我說你,別總仗著大人脾氣好就蹬鼻子上臉。”
“登你娘。”成三正生著悶氣,當下罵道。
蘭溪這才來勁,渾身舒坦了許多,“這才是你。”
成三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有毛病。”
“嘿,吵架是罷,我剛好筋骨鬆了,來呀兄弟,幹一場如何?”蘭溪幹脆脫了大氅,一揚手甩給了身後的護衛。
“神經病啊!”成三抱著頭大叫,縱馬加快速度甩開了黏上來的蘭溪。
“慫貨你跑什麽!爺爺這次讓你三回怎樣?”蘭溪以為他在鬧著玩,幹脆追得飛快,“輸不起了是罷,你叫我一聲哥哥,以後爺爺保證不罵你。”
“去你娘的!小爺瞅見你就煩!你怎麽陰魂不散啊!”成三駕馬,撒丫子跑得飛快。
“大人,您要喝茶嗎?”馬車一角,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
季安放下手中詩書,看向跪坐在角落的魏青。
“你想好了?”她問道。
原來這魏青原本被蘭溪安置在了汝南縣,誰知道她年紀雖小卻是個有主意的,因著無家可歸親人全無,竟一心一意想要跟著蘭溪,攆了幾回都不肯走。
一路跟著他們回了京城不說,得知他們要去嘉峪關,跪在季安門前求了一天,非要同行。
“蘭溪脾氣並不好,他心有遺憾,恐怕不會接納你。”
魏青搖搖頭,“魏青不求圓滿,能看著他就好。”
“這一路異常凶險,蘭溪保護不了你。”
魏青低著頭,嘴角噙著一絲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甜蜜,“魏青不求蘭公子保護。”
季安接過她遞來的熱茶,道:“你心中有數便好。”
她抬手掀開簾帳,冬日暖陽高照,積雪融融,蘭溪和成三在前方追逐打鬧,好像一對長不大的孩子。
她卻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空落落的。
自從在汝南縣不辭而別後,她再未見過榮親王符言。
聽成三說,他和陳續還留在汝南善後,年後才會回京。
季安視線遙遙地落在官道前方,山巒疊嶂,冬色寂寥。年後,她大概能趕到嘉峪關罷。
聽說嘉峪關腳下的通州年味濃厚,民風質樸,十分有趣。
等她查清嘉峪關案回京後,又是年末了。
也不知道那時候的京城會不會好一點。
思緒紛飛之際,隊伍突然停了下來。
蘭溪麵有窘色,成三倒是氣得大呼小叫。
“什麽玩意兒!讓我們去尼姑庵幹什麽!都削發為尼了還六根不淨!”
“成三!你嘴巴放幹淨點!”那蘭溪不知道被誰踩中尾巴,麵紅耳赤地衝成三嚷嚷道。
“狗改不了吃屎!說得就是你!”成三氣得指著他大罵,“一句話就把你撩成這樣,沒出息!”
“別忘了當年是誰哭著抱著小爺的大腿問我要失憶藥的!”
“你給我閉嘴!”蘭溪惱羞成怒,竟飛身躍起將成三從馬背上撲倒,按在了雪地裏。
“你就是沒出息!活該被人輕視!活該天天套一身綠皮!”成三被按在了雪地裏還不忘毒舌。
季安聽出原委,又看了一眼擋在隊伍前方的小尼姑,“成三,閉嘴!”
“小師父,你可是前方皇姑寺的?”季安問道。
那小尼姑笑眯眯地點點頭,“季大人,我家娘娘已等候多時了,若是大人不介意,還請讓蘭公子上山一敘。”
她話一出,滾在雪地裏的蘭溪明顯身子僵硬。
成三對著他瘋狂輸出,“沒出息!被人騙得團團轉還心甘情願!綠皮穿上癮了你?”
“能不能做個男人!”
蘭溪站起了身,他目光複雜地看著季安,“大人,”
“你想去?”
蘭溪半晌無聲,“大人,對不起。”他半跪在地,對自己愈加唾棄。
“遵從本心無可厚非,”季安道,“前路漫漫,不要忘了初衷才好。”
蘭溪雙膝著地,重重地叩頭,“大人放心,蘭溪明白。”
“一個時辰,蘭溪去去就回。”他抬起頭,鄭重其事道。
“呸!狗屁的一個時辰!豬油蒙了心!”成三對著蘭溪遠去的背影罵罵咧咧。
“活該你套綠皮!”
“成三,好了。”季安扶額,“別在他傷口撒鹽了。”
“大人!難不成就由著他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難道不是大人您教我的道理!”成三反問,“明知道沒有結果的感情為什麽還要任由它發展?”
一語驚醒夢中人,季安心中不由敲響警鍾。
沒有結果。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她何時竟也變得如此優柔寡斷了。
“成三,多謝。”
成三詫異地看著季安,“大人,您在說什麽。”
“無事,生火做飯罷。”季安放下簾帳,舒了一口氣。
她一扭頭就見角落裏的魏青絞著手帕,一臉悵然若失。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她提醒道,“蘭溪的心上人,這輩子怕是都忘不了了。”
“她,她是尼姑?”魏青猶猶豫豫地問道。
“現在是,從前不是。”
“大人,您能和我,”
季安打斷她未說出口的話,“不能。”
“一段逝去的故事罷了,蘭溪不喜被人提起。”
另一邊的蘭溪幾乎是一路跑到了皇姑寺。
他氣喘籲籲,終於翻過了山頭。
森森廟宇,他在融融積雪之中看到了魂牽夢繞的人兒。
她穿著褪色的道服,道服寬大,襯得她人愈發嬌小。
蘭溪扯出來一個笑臉,笑過後才發覺離她太遠,她根本看不到。
他試著邁動腳步,誰知這近在咫尺的幾步比登天還難。
他每走一步,過往的一目目便不可遏製的閃現在眼前。
幼年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成人後的私定終身,月下幽歡佳會。
再到一朝東窗事發,棒打鴛鴦。
大紅嫁衣披在她身上,卻嫁入深宮為妃,從此再見隻能是過路人。
他不服,撐著一口氣想要回一個公道,卻被她的父親滅了滿門。
蘭溪不知什麽時候眼前已模糊一片,他試探著叫了一聲,“章兒。”
那是孫清悅的乳名。
他曾叫了無數遍,小心地嗬護在心尖上的章兒。
孫清悅猛地回頭,乍然相逢,兩人良久無言以對。
孫清悅笑容依舊,似乎還是初見時天真的小女孩,“好久不見,蘭公子。”
蘭溪抹了一把臉,不願意在她麵前狼狽,“孫姑娘,你可讓小生久等。”
不多不少,整三年。
七百三十個日日夜夜。
“那便是我的不是了。”孫清悅笑意吟吟,寒風中消瘦的臉頰上緩緩滑過一絲清淚。
“別哭。”蘭溪手足無措,他上前幾步,想要像三年前一般將她擁入懷中,卻被無形的枷鎖攔住了動作:“章兒不哭。”
“是我害了你。”
害得他家破人亡功名全無。
“不,是我沒有保護好你。”若是他再強大一點,或許她就不會被嫁入深宮,深陷囹圄。
孫清悅連連哽咽,“你瘦了。”
蘭溪的視線始終落在她的臉上,似乎要用這短暫的一瞬,將她一生百般的模樣全部記在心間,永遠也不能忘。
“你要去嘉峪關?”
蘭溪笑著點頭,“嗯,我要陪季大人去那裏查案。”
“你一定要小心。”千言萬語隻能匯聚成這一句,“我等你回京。”
蘭溪明顯地雀躍,他小心翼翼地問:“還能再見你嗎?”
孫清悅輕輕地點了下頭,“這裏比皇宮好多了。”
少了爾虞我詐,少了家族利益糾葛。
“那好,等我回京。”蘭溪腳步輕快地轉身準備下山,又忽然回頭,從袖子裏摸出來一塊溫潤的玉佩遞給了她,“你留著。”
三年前就該給她的。
這本就是她的東西。
孫清悅摸著那塊帶著他體溫的玉佩,在他希翼的目光裏將自己的手帕送給了他。
“等我回來!”蘭溪收了她的帕子,一把放進懷裏小心地藏了起來。
他如同孩童般疾行在山間,滿心歡喜地盼望著下一次和她的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