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禦皇帝將視線從孩童玩樂圖上移開,走到塌上半靠了上去。
“朕很累。”
朱清抬起頭,一路爬到胥禦皇帝的腳下,磕起了響頭:“皇上沒有做錯,皇上不會做錯。”
“終究是我欠她太多。”符承自嘲而笑,將垂垂老矣的朱清虛扶了起來,“你去一趟錦衣衛,安撫好成三。”
朱清點頭應下,猶豫不決地問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理成三毒殺虎門將軍林淵一案?”
“林淵不死,朕心一日難安。”符承舉杯抿茶,那雙和符言有幾分相似的狹長眸子冷漠無比,“至於季安,”他放下茶盞,眉心緊蹙,“朕以後一定彌補。”
說著,胥禦皇帝站起身,玄色滾邊常服隱隱透著淩於雲霄的五爪金龍,翼善冠下他眉峰陡峭,薄薄的嘴唇帶著不近人情的寒意。
朱清伏地,小心地掃了胥禦皇帝一眼,到底還是開口勸他。
“皇上,這對季大人不公平,她不應該是居中人。”
當年先帝死得匆忙,許多後事都未交代,也因此給胥禦皇帝留下了心結。
嘉峪關和虎門關的軍權一直是他的切齒之恨。
尤其是虎門關的林淵,那位若不是遠在千裏之外,差一點就成了先帝的托孤重臣。
胥禦皇帝的皇位得之不易,因此才會步步為營,機關算盡,乃至受盡孫家脅迫。
可這並不是把無辜的季安拖下水的理由,更何況胥禦皇帝還動了心。
“朕知道,朕登基四年至今中宮空虛,就是在等她。”
“或許季大人並不中意皇後之位?”朱清大著膽子,小聲說了一句。
胥禦皇帝當即冷臉,斜睨了他一眼,朱清頓時嚇得渾身抖如篩糠。
“你想說什麽?”
“老奴並不想,”他慌著去解釋,胥禦皇帝卻挪動腳步,離他近了些。
朱清當得一聲拿頭撞地,“老奴想說季大人非一般女子,心有家國。”
“行了,”符承被他說得心煩意亂,“你下去罷。”
養心殿重回寂靜。
胥禦皇帝坐在禦案,他伸手在禦案底下摸索了一陣,沒一會兒那禦案一分為二,從裏頭露出了一個暗格。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暗格。
暗格之中,靜靜地躺著一道聖旨和一封密信。
他把聖旨取出,一瞬間聖旨猶如千斤重,壓得他呼吸不暢通。
他緩了許久,終於打開了經過長年翻閱而磨損出毛邊的聖旨。
那是先帝臨終前的傳位詔書。
詔書中的新帝,不是他的名字。
他的好父王,在床榻上掙紮數年,臨終前最終還是選擇了狗一樣野蠻生長的弟弟。
他怕自己篡權奪位,還密令開國元勳林淵做托孤重臣。
可悲,可笑。
如果不是他留了個心眼,足夠聰明到把這道還未來得及送出宮的聖旨截攔,他現在一定就是別人腳下的冤魂。
胥禦皇帝伏在案首,低低地笑出了聲。
孫太後時常拿他的皇位相要挾,譏諷他名不正,言不順,可那又怎樣?
所有攔路人都要死,
嘉峪關是他的,虎門關現在也是他的。
以後整個景朝都完完全全是他的。
季安回府後才發覺季府不一樣了,她茫然地站在空曠庭院,夏日綠竹沙沙作響,蟬鳴聲聲,可就是哪裏不一樣了。
她張張口,小聲地叫了一句:“成三?”
沒有人回應她。
二十年來,成三第一次沒有回應她。
季安努力想要扯出一個笑,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滅門案後她長達兩年沒有張口說過話,成爺爺想盡了辦法仍沒有任何好轉,時日長了,成爺爺僅剩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他時常蹲在牆角一言不發地嚼草根,直到嚼出來血才會長歎一聲,吐出草芥說陳家絕了。
她聽不懂,但她知道什麽意思。
可她不敢說話,隻要一說話敵人的刀就會落在她的脖子上,她再沒有辦法去找紀如晦報仇。
她要活著。
努力活著。
成三和她不一樣,滅門案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麽印痕,他仍舊聒噪,對著螞蟻也能說上三天三夜。
後來成爺爺煩不勝煩,將成三倒掛在樹上打,說他話多將來會給小主人惹麻煩。
一向多話的成三那天卻一言不發,直致被打得皮開肉綻他才哭著喊了一句:季安不說話那我替她說。
季安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抱著膝蓋坐在冰涼的石頭上。
暑熱漸消,斜陽若影。
她或許並不是個堅強的人,過去的二十年來,她走過的每一步路無論艱難亦或險阻,都是在成三的陪伴下完成的,她不能沒有成三。
她短暫的一生失去的東西已經太多了,不能再沒有成三。
季安無聲哽咽,院中窸窸窣窣傳來一陣響動。
她忙站起身,擦幹淨眼淚,“成三是你嗎?”
來人大步流星,胡子拉碴,憔悴不堪。
符言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好季安,終於見到你了。”
符言捧起季安的臉,將她臉上的淚吻去,“我知道你在擔心成三,回京後我第一時間調查了虎門關,”
季安打斷他的話,眼圈紅腫,“他在哪?”
符言喉頭滾動,“林淵出事後,宋敬亭便開始追殺成三,他被我留下的護衛救走逃出了城,”
“然後呢?”
“失蹤了。”符言聲音越來越低。
“失蹤了是什麽意思?那麽多人怎麽可能保護不了一個成三?”季安連連追問,門廊後的陳續父子和蘭溪麵色不忍,尤其是蘭溪,他跟在季安身邊多年,早已將成三當作了出生入死的親兄弟。
“京城我也打聽了,沒有成三的消息。”蘭溪道。
“其莫你不要急,成三那小子滑溜得很,一般人肯定抓不到他,再加上王爺的護衛都是百裏挑一,一定不會有事的。”陳續道。
陳於接過話安慰,“就是就是,說不定成三現在還在哪裏瀟灑呢。”
“不可能!成三絕對不會丟下我!”季安大聲駁斥,“他一定出事了。”成三隻要活著就定然會回京找她,哪怕斷腿斷腳也會回來,他一定出事了。
季安鬆開符言的手,掙紮著想要往前走,不料眼前一黑,氣血翻湧間昏倒在地。
符言忙抱住了她,伸出手時在季安衣袍上摸到了一手滑膩。
“怎麽有血?”陳於眼尖,湊到符言跟前問。
符言臉色一頓,反應過來後抱起季安跑回了房。
“我去找個大夫。”陳於自告奮勇被蘭溪攔下了,“你別去,我去就行。”
“我府上養著好幾個專治外傷的大夫,離得又近。”陳於不解地看著蘭溪。
蘭溪不好和他解釋,小跑著去請專治女疾的婦科聖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