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陣張小寶才回過神來,心中大是驚異不解,這琴聲彈奏的乃是《陽春白雪》,曲調全然不同,如何竟能與自己的簫聲相合?又能奏得如此和諧美妙?當真是聞所未聞,自己在湖南從學時,隻道先生乃是琴中絕世高手,不料今日樓上這女子更是遠勝先生,想這《陽春白雪》神韻殊深,奧妙無窮,較之《廣陵止息》猶有過之。當年與自己同名的張小寶曾對楚王道:“歌者奏《下裏巴人》國中和者上萬,乃奏《陽春白雪》,合者已止數人矣。”可見此曲高難仰俯,曲意中的“陽春”取萬物之春,和風淡**之意,“白雪”則取凜然清潔,雪竹琳琅之音。此刻聽這琴聲,當真如境如夢,淋漓至盡,悠悠若長堤漫步,融融似屈足談心。正情思索逗,回腸馳騁之際,那琴聲亦止。隻聽樓上女子出聲道:“這位客人年紀不大,卻如何這般悲憂憤世?暴棄自傷?自古好詩好曲都講究華而不濫,樸而不俗,樂而不**,哀而不傷,公子何以傷懷至此?”

張小寶怔怔地不知所對,啞巴阿瑋手指樓上,神情甚是恭敬,示意張小寶回話。張小寶料想這女子定是前輩高人,頓結之餘,略有不安,答道:“晚輩初涉音律,盡興所至,不恭之處,還望前輩恕罪。”

樓上那女子清笑一聲道:“你能將《廣陵止息》旋律奏出已甚不簡單,且能把握曲意,融之於情,韻之於意,更是難得之極,想當年嵇康臨死之前還感歎從此再無人象他一樣能理解此曲的高深含意,不想你小小年紀卻有這等造詣,委實可喜。隻是簫聲中悲涼肅殺之氣太重,有傷天和。你之悲憤,尤過於那聶政,且聽你運氣,亢陽有餘,中和不足,似是肝失疏泄,氣機不調,內息閉窒,經脈不暢所致。你雖頗有功力,但尚不能散達自如,想來是你久有抑鬱,憂憤傷生,累及肝脾。《內經》素問篇有道:‘諸風掉眩,皆屬於肝’,‘諸暴強直,皆屬於風’。肝陽上升,必將犯胃,而氣機不暢,陰陽不調,又必累及三焦,《素問》中又有:‘陰平陽秘,精神乃治,陰陽離決,精氣乃絕。’公子須得及時調理診治,否則大病不日將至矣。”

張小寶聽得她這番說話,一邊暗暗驚奇,一邊又不以為然。心想這女子不僅精曉音律,還頗通醫學,僅僅聽自己吹簫,便能知道自己的心緒情誌乃至身體,當真不可思議。隻是自己現在並無不適之感,想是她太過敏感之故了,心中甚不在意。才想罷,樓上那女子似知他的心思,又道:“公子不可大意,《內經》中所謂‘不治已病治未病’之說

,乃是防患於未然,何況你病機已起,疾發在即,還望公子好自為之啊。”

張小寶答道:“多謝前輩關照,晚輩理會得,回去好生調息便是。”想到這女子高深精奧的樂理琴技,不禁大是感佩,忍不住道:“前輩剛才彈的《陽春白雪》,不知如何竟能與《廣陵止息》異曲相和?”

樓上女子輕輕一笑道:“《周禮》中說‘凡樂,圓鍾為宮,黃鍾為角,太族為徵,姑洗為羽。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函鍾為宮,太徵為角,姑洗為徵,南呂為羽。若樂八變,即地祗皆出,可得而禮矣。黃鍾為宮,大呂為角,太族為徵,應鍾為羽。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自古樂理腔律乃以宮為主,次者商、角、徵、羽。簫乃圓氣之物,琴為鍾音之體,氣從陽,形從陰,故簫屬陽,琴為陰,《內經》中所謂‘動者為陽,靜者為陰,是也。陰陽相生,異曲調和。自黃鍾始,而左旋,八八為伍,謂之一上生和一下生,兩者相間相對。我知你以圓鍾為宮,聲屬一上生,故引商刻羽,間以流徵,是故可以與之相和。”

張小寶凝神聆聽,隻覺其理奧秘無窮,似已不僅僅限於樂律,而已涉及陰陽生元之道,不禁大是欽佩。由衷道:“多謝前輩教誨,晚輩得益不淺,隻不知如何還能再度恭聆候教?”

那女子道:“你我若有緣,他日自會有相見之時。我知你天份極高,世所稀見,然則心神未定,憂憤傷生。唉,你小小年紀,應潛修心誌,善自珍重,否則終不免有損天元,貽致終生。”

張小寶謝過她的關照,又坐一陣,樓上女子不再言語,張小寶心存敬意,也不便多說,見啞巴阿瑋不時仰望樓上,恭敬之餘,略顯不安,疑心他們有事待辦,想自己此行已果,心雖猶有不逮,但出來甚久,恐師姐已回,不便再呆,遂起身告別。

張小寶回到卓家堡,已近午時,隻見玲兒錦兒立在院前等候。

錦兒道:“我們等你一會了。”

張小寶問道:“有什麽事?師姐回來了?”

玲兒遞給他一封書劄道:“我娘還不曾回來。這是遞差送來的家書,誰寫給你的?”

張小寶忙接過道:“是我姐姐寫來的。多謝你們了。”

玲兒錦兒隻笑不語,似有撫慰之意。

張小寶見了倩雲的筆跡,頓覺親切欣慰,迫不及待地拆了信,不料看了信中之言,隻覺天昏地暗,人世悲愴,怔怔地立在院中,淚水滾滾而下。那信中寫道:

寶弟至親:

日前一別,魂牽夢繞,哀腸寸斷。知你與姐同感,不日定來探望,蓋姐之所處,終不可隱瞞,不若書之與弟,訴諸衷腸,惟吾弟鑒姐之悲苦,明姐之深意。珍重自持,節哀自奮,庶幾上慰父母在天之靈,下慰姐之殷切重望也!

姐自入花家,雖衣食優裕無虞,虛名富貴,實則憂鬱少歡,倍覺淒涼,初時呂家尚無異意,上下和融,吾自克盡孝道,遵從婦德,至今不變,從無差池。然公公榮耀,官運亨通,人心思變。假吾無嗣,日趨冷落。子嗣也者,藉口也,皆若自身之舊疾所致。嗟呼!更兼吾家慘遭不幸,父母親人含恨九泉,花家視我無依無靠,遂變本加厲,動輒打罵,倍受淩辱,飲淚吞聲以度日。今若明另娶新貴,廢吾為妾,視如奴仆,深院孤寂,魂銷淚零。他們完婚之日,即你姐命終之時。

姐別無他求,惟願吾弟銘心律己,磨礪奮強,青霄有路終須到,洗心向月早逢春。他日人前展誌,浪裏飛舟,揚吾家之意氣,守吾家之仁義。日前臨別之言,吾弟謹記,待人處事,循之以禮,順之於情。開封姨媽處,不可有忘,家中遺產已盡托於她。彼蘭心蕙質,必庇於弟。你二姐嫻雲漂泊在外,含悲飲苦,天亦憐見。弟宜俟機訪尋,共歸開封姨媽處,自有安排。異日歸鄉掃墓,莫忘代姐磕頭上香,略盡孝道。

姐鵲雲頓筆。

玲兒錦兒見張小寶揮淚如雨,如癡如呆,不覺訝然,玲兒禁不住問道:“這信裏寫的什麽?你如何這般……這般模樣?”

張小寶默默將信收起,木訥道:“我……我須得立即去杭州。”忽見卓不群滿麵春風地從屋裏踱了出來,張小寶已有十來天不曾見到他了,這時忙奔過去道:“師父,我要去杭州看我姐姐,求你老人家允準。”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卓不群見他這般模樣,微微吃驚,隻因心中另有大事,也未加細想,還道他出生嬌慣,來這裏生疏無聊想家的緣故,微一沉吟道:“也好,明日為師的正要領你師兄他們去杭州散散心,你便一道去吧。”

張小寶謝過師父,回到房裏,心中焦慮不安,不知是否還能再見姐姐一麵?想到姐姐淒苦,不覺又淚如雨下。哭著哭著,又將姐姐的來信看了一遍,心中愈感傷心,悲慟不已,連卓玉芬和玲兒錦兒到了自己麵前也不知道。

隻聽卓玉芬道:“小師弟,你為何這般傷心?”原來玉芬一回來,玲兒錦兒便將張小寶的事告知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