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塵囂

話分兩頭。

當日陌飛雲離開奉天一路疾走,片刻不停。到達蘇州,已是數日之後的事。陌飛雲一身黑衣,騎著一匹黑馬入城,天色不早,正看見一塊大大的招牌上漆著“雲來客棧”幾個金字,便牽了馬去。

客棧裏進進出出的多是江湖人士,身上都帶著兵器,店裏的夥計不敢招惹這樣的人,見陌飛雲腰間掛著兩把劍,一身黑衣,披著深色鬥篷,風塵仆仆,再看他的麵貌生得俊朗英挺,眉宇間沉穩大氣,自不是一般綠林好漢,連忙好生招呼。

“大俠可是要住店?”上來問的夥計卻是個少年,長得瘦瘦小小,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一雙大大的眼睛倒是澄澈。

陌飛雲點點頭。“給我一間客房,吃的和熱水晚點送到房間裏。”說著從懷裏取出一錠銀子交到少年手裏,“這些先拿著,好好照看馬。”

“是,大俠樓上請。”說著少年撒開腿跑在前麵,將他帶到靠東邊的一間客房中,較為清淨。

陌飛雲站在門口,點點頭道:“多謝了。”

陌飛雲麵容沉靜也並沒有什麽表情,冷靜的叫人不太敢接近,可是麵前的少年卻覺得他沒有一點架子,人是怪了點,可是卻教人覺得溫柔。

陌飛雲沒有理會愣在門外的少年,推開門進去。少年連忙跟上去點了燈,“大俠您先休息,飯菜和熱水一會兒就送到。”

看著少年出去,帶上了門,陌飛雲解下鬥篷放到一邊,坐下喝了杯水。剛到蘇州,頓時覺得氣氛變了。

不一會兒,少年端了飯菜上來,都是些簡單可口的小菜。陌飛雲坐下,見少年目光落在他身邊的兩把劍上,便道:“怎麽?”

陌飛雲聲音冷清,少年嚇了一跳,“沒、沒有。隻是覺得奇怪,為什麽大俠會帶著兩把劍?”

陌飛雲沉默片刻,“因為兩把都很重要。”

少年抓了抓腦袋,剛想再開口說什麽,突然轉口笑道:“老板讓我去廚房看看,我給忘了。大俠,我待會兒給您送熱水。”

說完,人已經跑了出去。不久,一個又高又瘦的夥計送來了熱水,陌飛雲沐浴一番,便拿著劍下了樓。

蘇州有幾家商行和錢莊,陌飛雲直朝著人越來越少的主街走去。不遠處一個賣糖畫兒的小老頭正在收攤,陌飛雲走過去,拱了拱手道:“打擾了,敢問泰豐商行主行在何處?”

“哦,就在這條街直走不遠的地方,有招牌匾額。不過,想必也打烊了,這位大俠還是改明兒個再去吧。”

陌飛雲點頭謝過,向著街道另一頭走去,天色漸漸黑了,商行的大門前掛著燈籠,門口立著幾個短打扮的年輕男子。陌飛雲上前,看了看門裏,大概確實已經關了門了。

“兄台明天再來吧,今天不招待客人了。”一個年輕男子冷聲道。陌飛雲淡淡點頭,將懷裏的九龍玉佩拿出來,交給那人道:“我要見你們老板。”

那人遲疑片刻,小心翼翼取了玉佩進去。不久,一年輕公子走了出來。那人一身雪衣,腰束玉帶,麵容清雋,一雙眸子粲然帶笑,實不像是商人。陌飛雲一愣,倒是沒有想到負責蘇州這邊生意的,竟然是這麽年輕的公子。

隻見那人將手裏的玉骨折扇合上,溫聲笑道:“終於到了,裏麵請。”

陌飛雲皺了皺眉,對終於二字不置可否。穿過前廳,走過一道回廊,竟是一座園林。一草一木,一樹一石,盡顯雅致,山石流水,頗富意境。

“在下沐瀟。”沐瀟將玉佩交還給他,“這九龍玉佩確實是出乎意料的好玉。”陌飛雲看著他一雙白玉一般的手指托著溫潤的玉石,指節分明勻稱,正是一雙不曾習武的手。

陌飛雲接過玉佩放進懷裏。

“雖然二殿下將這裏交給我,但是我不打算留在這裏,你依舊掌管這裏的一切。”陌飛雲皺著眉,看著前方華麗的花園,“或許這裏的一切並不會派上什麽驚人的用場。”

沐瀟垂首微笑,如沐春風。“是啊,堂堂無情刀,哪裏用得著使什麽手段。”

陌飛雲回頭看著他,蹙眉道:“我向來用劍,不用刀。”

“噢?那就是我記錯了?江湖中一直探查封嘯雲之死的絕世高手難道另有其人?”沐瀟一臉泰然,話說出口,卻不帶有一思揣度的成分。

陌飛雲麵沉如水,“不要多管閑事。”

沐瀟悠悠然搖著扇子,輕聲笑著,“我欣賞你。有什麽幫得上忙的,隻管來找我。二殿下既然要我留在江南,你該相信,我是在幫你,陌大俠。”

陌飛雲冷哼一聲,“不必派人跟著我,十日之後,我回來找你。”說完身形輕躍而起,掠過園中一片婆娑樹影,消失於暗夜之中。

沐瀟閉上眼,聽著那人飛落過後殘留的一陣風響,低聲道:“奉天身邊果然都是些怪物,又是一樁賠本的買賣。”

陌飛雲從窗子進來屋內,將那塊九龍玉佩握在手裏,靜靜坐了一會兒,門外有些微的呼吸聲,他走到門邊,將門拉開。門外少年一驚,手裏的湯碗落在地上,一聲脆響,碎了一地。陌飛雲看著少年慌忙道歉,蹲下身去撿地上的碎碗。

“大俠,天氣有些悶,所以送了些清火的綠豆湯來。”少年慌張的解釋。

陌飛雲道:“不必了。”說完關上房門,將少年阻隔在門外。他冷冷看著腰上的劍,轉身坐到床榻上。

夜半,一個黑影悄然靠近,陌飛雲側身臥著,靜靜閉著眼。對方在房中掃視一遍,借著微弱的月光,將目光放到陌飛雲的枕邊。猶豫片刻,將手落在那把用布包裹的龍吟劍上。陌飛雲一把抓住對方手腕,望向手的主人。

那人一驚,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滿是驚恐,帶著水光,猶似受了什麽委屈。陌飛雲冷聲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手上用力,手的主人身子顫抖,不是嚇的,而是疼的。

“別殺我!求你別殺我!”是那個半夜端著綠豆湯站在門口的少年,此刻正帶著哭腔哀求。

“這是家黑店?”

“有人想要大俠手裏的劍,老板收了人家的錢,因為我會一點功夫,所以派我來盜劍。”

陌飛雲覺得好笑,一群鼠膽匪類,讓一個孩子來冒險。“你為什麽會答應幫他們?”

少年一愣,垂下頭去。陌飛雲鬆了手,手臂擱在膝蓋上,靜靜看著他。少年低聲道:“要不是老板收養我,我早就餓死街頭了。雖然他逼我練功,打我罵我,逼我去偷客人的東西,可我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陌飛雲沒有做聲,起身拉開門,樓梯上傳來輕響,他又回頭看著少年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忽閃著大眼睛,半晌反應過來,道:“小猴。”少年吸了吸鼻子,悄悄觀察著陌飛雲的表情。

“你要留下嗎?”

少年眨了眨眼睛,眼裏滿是不解和驚訝,他或許懂了陌飛雲的意思卻不敢相信,又或許他根本沒有懂,這世上哪裏還有什麽俠肝義膽的大俠救人於水火?小猴許久才開口:“我不想留下!大俠你帶我走吧!”

陌飛雲轉身關了房門,將劍係在腰上,又回頭用劍在桌上寫了幾個字,小猴不識字,驚愣的看著。陌飛雲從懷裏取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見小猴不解的看著桌上刻的字跡和銀票,也不解釋,一把抓著他的衣領,縱身從窗口無聲地躍出,穿過夜色,向東而去。

“你可以走了,想去哪裏都可以。”陌飛雲遞給他一包銀兩,小猴抬頭看他,陌飛雲依舊冷淡,沒有表情。見他不動,陌飛雲無奈的搖了搖頭。

將銀子交到小猴手裏,陌飛雲轉身沿著草地走。小猴慌忙跟上,陌飛雲停下腳步,小猴險些撞上,驚惶的看著他。“別跟著我。帶你走隻是順便而已,你要是覺得欠了我的,就挖掉雙眼來還吧。”

小猴後退一步,看著陌飛雲的背影躊躇。

陌飛雲又繼續向前走,而且越走越快。其實他並不急,十天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現在,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陌飛雲站在湖邊,看著湖對麵的塔樓。他深吸一口氣,合上眼。草地上傳來一聲輕響,他皺著眉轉過身去。身後呼哧呼哧喘息的少年遠遠看著他。陌飛雲覺得有些奇異,靜靜看著。

小猴麵上滿是堅定神色,抑製著呼吸走上前來道:“現在我已經無家可歸了,救人救到底,我要做人上人!請大俠收小猴為徒!”

陌飛雲有些頭疼,“我不收徒弟,也沒空收徒弟。”

“師父,小猴很勤快!什麽髒活累活都肯做,而且一定會很聽話,很用心練功,不丟師父的臉!”

冷冷看他一眼,陌飛雲沉聲道:“我不想帶著一個累贅上路。”

小猴咬了咬牙,“師父!小猴把功夫練好了,就可以保護師父了!”

閉目深吸一口氣,又吐出,陌飛雲搖了搖頭,轉身向樹林裏走。小猴很自覺地將這個表情命名為“無奈的答應了”。

他看著陌飛雲在樹林中生起一堆火,從包袱裏取出幾個饅頭。

陌飛雲看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那小孩也有一天沒有吃東西了,一直跟著他,本以為到了這裏,他就再不會有氣力跟上來,沒想到他如此執拗。他將饅頭拋過去,小猴接住,大口吃起來。

小猴一邊塞得滿嘴饅頭,一邊含糊的說話。陌飛雲皺眉道:“我不曾答應做你師父,不要再叫了。”小猴隻是笑,繼續吃著手裏的饅頭。

吃飽了,小猴坐在一邊問:“等什麽?”

“等入夜,上塔。”

“那裏是虎丘塔吧,為什麽要去那裏?”

陌飛雲沒有答,抬頭看著塔上的燈火,天色已經黑得很濃重。他沉聲道:“你留在這裏,我很快就會回來。”

小猴剛想開口讓他帶上自己,陌飛雲已經出了樹林,衣袖翻飛,動作如行雲流水,越過閃著微光的黑色湖麵。

陌飛雲落在塔底,身形隱在暗處,守衛絲毫沒有察覺。穿過一層的一山看著的窗戶,進到塔中。塔中有一塊蒲團,上放著一直木魚。陌飛雲四下看了看,卻沒有看見人。一隊守衛走過,陌飛雲躲藏在布簾之後。待人走後,越過樓梯,從二層開始,竟然滿是機關。

陌飛雲細心探查,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頂樓。

塔頂,隻有一間華麗的房間。精雕的白玉床,輕紗的床幃,皮草的坐墊,紫檀木的桌椅擺設,屋角掛著幾枚巨大的夜明珠,就連擺設的小器物也都樣樣不俗。陌飛雲心裏一沉,就連當今皇上,也沒有這麽奢華過。

“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從屏風後緩緩走出一人,麵帶笑意,靜靜看著他。

陌飛雲走了進去,那男子異常蒼白,身體也瘦削,顯得有些弱不禁風,依舊看得出當年溫潤如水偏偏姿容。年華的逝去在他的身上似乎慢了一些。“別來無恙。”

男子點點頭,“是啊,我還沒有死。”

“我今天來,不是為了看你死了沒有。”

“玩笑罷了。既然你還是選擇來找我,那隻能說明一件事。”男子但笑,看著陌飛雲與封嘯雲越發相像的麵頰。“你的這張臉讓我真是驚訝。”

“我要你幫我,我會相應的報答你,將你帶出去。”陌飛雲直言道。

“不必了,我已經沒有離開這裏的必要了,這個身子早就該腐朽了。”男子自嘲一般笑著,“我也曾是一代天之驕子,錯就錯在不該遇見陌纖雲和你爹,更不該遇上那個人。”

“……”陌飛雲沒有言語。

“他以為珠寶珍奇可以償還他欠我的,可是卻不知道,這個籠子早就讓我恨他入骨。”

陌飛雲並不清楚那些往事,事實上,他對任何事情都表現不出任何熱情,生也罷死也罷。就像此刻,他隻是淡漠的看著這個可憐人的悲傷。

“我要你替我殺了他,你做的到嗎?”

陌飛雲淡淡一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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