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繼堯手腕一折,長劍在半空中劃了個半圓,順勢回轉,將木家兄妹雙劍架開,兩下交擊之聲幾乎不分先後,融為一聲清脆激越的鏘然長鳴。
“怎麽會這樣?”石清漣微微蹙眉,低語道。
羅苒急道:“怎麽了?”
石清漣怔怔目視場中,頗有些心神不屬,“方才這一擊,木……木大哥似乎略略慢了一分,木姐姐的劍距馮繼堯右肩四寸時,他的劍尚在五寸三分之地……”
“這麽一點差別……”羅苒話未說完便明白過來,這一點差別在大多數時候是不算什麽,可是在生死相搏中或許便是致命的疏忽……而這等失誤本不該在一貫配合縝密的木家兄妹身上出現。
果然馮繼堯自架開兩劍之後已漸漸占得上風,一招一式穩穩揮灑開來,並不急於搶攻,隻是一步步緩緩封鎖木家兄妹的劍路。所幸二人雖處下風而不自亂,一麵見招拆招,一麵暗暗蓄力扭轉頹勢。
這一下連羅苒也看出來了,眉頭皺了幾皺,忽轉頭看向石清漣,“四師姐,或許……或許隻有你才能幫他們。”
石清漣怔怔不語。
顏舒輕輕一歎,沉吟道:“若追根溯源,隻怕這當真是誘因了……可是,即便不論接下來如何解決,他們身處激戰之中,時機稍縱即逝,也是斷斷不可分神的。”
“那……那我們就隻能等著了?”
顏舒點頭,“好在他們尚還鎮靜,扳回均勢亦不甚難。”
石清漣側頭向定定凝視場中戰局的江綠馨望去,見她眉頭緊鎖,時時若有所思,不由收回目光,幽幽一歎。
江綠馨亦隨之歎了口氣,方才她明明感受到石清漣的眼神,卻終是不知如何回應,隻得勉力裝作心無旁騖。
或許,馮木三人的一戰過不多時便會有結果,可有些事情,又何時才能有個了局?
她一向認為自己的性子更適合木湲磬的少年老成、溫柔敦厚,前段時日聯絡各派之事二人亦是配合的極為穩妥,本以為,隻這樣下去,便足以地老天荒。
可是,為什麽他的目光偏偏停駐在四師妹身上?
大師姐是師傅最為看重的衣缽傳人,二師姐身兼兩派之長,五師妹天真活潑惹人憐愛,小師弟是師傅唯一的兒子……可是浮雲門上下都清清楚楚看在眼裏,師傅平日裏最喜愛的是幽嫻沉靜的四師妹。
論年紀,她較之尚自及笄之齡的四師妹長了兩歲,入門亦早三年。可是四師妹一來,最小的弟子便不再是她,師門上下,甚至包括自己,俱是由不得對她既是疼愛又是欣賞。
之後,僅僅是在第三年的較量中,她敗了,從此浮雲門下功夫排名第三的就一直是第四個入門的漣兒。
而兩年前,四師妹更是獲傳師傅新創的、連二師姐都未曾得傳的浮雲掌。
如今,依舊是她……
江綠馨無聲苦笑,縱使以往有過一爭高低的念頭,今後,也不必了吧。
隻是,她怔怔望著劍勢綿綿無盡的木湲磬,心裏由不得一陣發苦。
對於這件事,終究,還是,不甘心啊。
一隻手輕輕拍在她肩上,江綠馨回頭,見是君思潁,笑了一笑,問道:“依二師姐看,他們還要多久才能分出勝負?”
君思潁一怔,搖搖頭,“隻怕他們分出的不是勝負,而是生死。”
江綠馨驚道:“怎麽會?”
“馮繼堯方才一劍回轉,眼裏有一點殺意隨之閃過。”君思潁凝神思索,微露諷意,“這世上怕再難有第二對孿生兄妹能練成如此精妙無方的劍術,依著馮掌門的處事之道,自然本該利用為上。隻是對於無從捉摸難以掌控的東西,徒留無益。以木家兄妹現下的年紀能與馮繼堯打成平手,日後成就豈是他能控製的了的?”
“是以,不若早早除去,
以絕後患。”
江綠馨驚得目瞪口呆。
一旁袁恒定定凝望場中戰局,一麵暗暗印證自己的劍法,一麵微微頷首,淡淡道:“說到底,不過是‘容不下’三個字罷了。堂堂一派掌門,不過爾耳。”
自身處戰局的木家兄妹眼中看去,馮繼堯雖麵上神色殊無異動,但劍身一回一轉,隱隱彌散出綿綿泊泊的殺氣。二人不由對視一眼,暗自心驚,情知這一站當真算得如履薄冰了,稍有不慎,不獨性命不保,亦且平白助了馮繼堯一臂之力。
一念及此,木湲磬忽地轉頭,遠遠望了石清漣一眼。
那一眼極輕極淡,似乎看不出有什麽情緒在內,又似乎隱隱蘊含了千言萬語的欲說還休,如一彎清清淺淺的泉流,默默劃過她的心房。
石清漣低低歎了口氣。
難道,難道自己真的錯了?
是三師姐不夠好,還是僅僅因為他執念太重?
她微微側頭看向賀謹然與洛小繡,想要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出答案。
卻見二人隻是頗為緊張的望向場中,洛小繡一手拿了隻削了一半的蘋果,一手抓了把長僅三寸的小刀,半晌不動一動。
正在此刻,氣氛陡然凝重起來,賀謹然麵色一變,洛小繡亦是低低驚叫了一聲。
石清漣再次望向場中馮木三人時,眼中隻有木家兄妹素淡的衣衫上炫目的血紅。
有他們自己的,也有馮繼堯的。
卻是方才馮繼堯劍至中途去勢忽變,在密密織就的劍網中左穿右繞,亦且頻頻自量身劍刃上劃過,木家兄妹二人功力俱不及他,一次次被他劍上的吸力帶動的劍勢偏轉,所幸習練精熟,不一瞬即恢複原樣。
這一回馮繼堯的劍又一次貼近了木湲馨的劍鋒,一劃而過後陡然反手,自她劍地一錯,疾疾上挑,直指咽喉要害。
木湲馨不及反擊,點足飄退,那一劍卻如附骨之疽般緊追不舍。她隻來得及提劍擰身,一咬牙刺向近在咫尺的馮繼堯胸前。
“砰”地一聲,馮繼堯一掌擊在隨後追襲而來的木湲磬胸口,一劍洞穿了木湲馨肩頭,自己卻也被兩人配合臻妙的雙劍刺中,亦且傷勢更重,若非木湲磬一劍未使全力,便是大羅神仙也難保他性命無憂。
這一站雖慘烈,卻終以木家兄妹的勝利而告終。
兩條人影飄身掠了過去,一左一右護於木家兄妹身側。
眾人看得清楚,竟是曾軒然與應語然。
原來二人已隨其師將黃山華山兩派十四名弟子、黃山掌門鬆穀居士以及先一步下山相迎的秦知奇迎了上來,眾人關注場中戰局,是以竟未覺察。
秦知奇抬首默默凝望一手教導出來的得意弟子,眼神複雜。不知是以二人勝了自己尚且有所不及的馮繼堯而驕傲,抑或是心痛擔憂他們此刻的傷勢。
況遊與樂東橋此刻亦上前扶住了馮繼堯,一麵向他體內送入真氣以減緩血流速度,一麵擔心地看著他的臉色。
馮繼堯吐了一口血,慘然笑道:“這一戰,馮某輸了。果真是……長江後浪推……推前浪啊……隻是,你們的武功縱然勝過馮某,亦未必當定了盟主。”
木湲磬淡淡笑道:“我兄妹自知年少識淺,從未有過如此奢望。”
“哦?那麽……那麽是為令師爭這盟主之位了?”
“若然江湖中人都似你馮掌門這般,心心念念隻是一個武林盟主之位,豈不亂了套?”秦知奇語意閑閑,似於不經意間開口。
馮繼堯慢慢點了點頭,“看來秦掌門認為大家都如你一般爭相做了隱士,太平之日便在眼前了……”話音未落,雙眼驀然圓睜,徐徐轉頭,看向樂東橋。
樂東橋已一掠而退,指尖拈了一把已被鮮血浸紅了的匕首,殷紅的血一滴滴順著匕首的鋒刃滴落,瞬間滲
入他足下的黃土中。
馮繼堯的背後已被鮮血染紅,況遊心慌意亂的地止血,卻被他一手止住。他看了樂東橋片刻,猛然咬破舌尖,長笑一聲,“馮某一直在想你的最後一招棋……到底……到底是什麽……卻原來……不過如此……”
“不過是些暗間伏殺的伎倆是麽?”陸遠航推開陸明軒的扶持,勉力站了起來,冷笑道:“這等伎倆是算不得什麽,較之馮掌門命天下第一殺手混入陸家莊向老夫下毒,以至於老夫欲用足十成功力與你相搏時陡然內力全失任你宰割的手段自是遠遠不如。老夫……老夫隻不過在幾年前無意間救過一個酒樓的小夥計,他為報恩方才成了你的弟子,不過他自入你門下亦算得忠心耿耿了,從未聽過老夫一句指令,亦未向老夫傳遞過一次消息,甚至馮掌門欲對付老夫時,他反倒是第一個出謀獻策的,有這樣的徒弟,你本該感謝老夫才是。”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氣息不穩,登時咳出一口血來。
陸明軒怔怔地扶住父親,憶及馮繼堯幾次派人伏擊自己,樂東橋俱在其列,就在方才,他還攔在自己麵前,完全一副點蒼忠心弟子的模樣;而且……他轉頭看向顏舒,在彼此眼中俱讀出了一抹苦澀的笑意。
樂東橋已緊走幾步,向著顏舒一揖到地,“那日多有得罪,待此間事了,在下必定備下重禮前往浮雲山負荊請罪。”
顏舒歎息一聲,隻淡淡道:“這倒不必。”
樂東橋神色不動,眼中卻略略閃過一絲悵然,又轉身向陸明軒一揖,照樣賠罪完畢。
馮繼堯與陸遠航冷冷對視半晌,兩人目中一時變換了幾種表情,最終隻定格在淡淡的諷意之上。
他深吸一口氣,注目麵前的駱成然,一字字道:“自……自今日起,門下弟子駱成然,接任點蒼掌門。”
況遊與駱成然俱是大驚。
“師傅……”“師傅……”
馮繼堯不理會二人,徑自續道:“……成然需與雲溪在為師百日內完婚……不得……不得有誤……點蒼門下眾弟子,自況遊以下,速來……速來拜見新掌門……”
賀謹然閉了眼,唇邊閃過一絲淒然的笑意。
洛小繡怔怔看著他,亦知此刻無論說什麽都是枉然。
況遊一咬牙,當先跪下,與眾師弟妹一道上前參見。
馮繼堯微微苦笑,“可惜……可惜雲溪未曾趕來……”
駱成然扶著馮繼堯搖搖欲墜的身子,張皇失措,“師傅,我怎麽行……”
馮繼堯冷笑道:“為師就是……就是屬意你接任掌門,且看到底是……是誰有知人之明……”他的目光在季連峰身上一掃而過,忽地用足氣力,揚聲道:“諸位聽……聽馮某臨終一言,木家兄妹少年……少年英雄,尤其木少俠處事穩重……得體,足可繼任……繼任盟主一位。且……且欲開武林新風,倒……倒不必定要尋老成之輩……”
場中各派沉寂下去。半晌,先前支持馮繼堯的幾派弟子回過神來,練練附和;而一直靜觀其變的多數來客亦覺這個結果尚且合意,思索片刻便紛紛點頭。
木湲磬正待開言推辭,馮繼堯一眼掃來,目露諷意,“木少俠,如今……如今可由不得……由不得你了……還請……盟主念在……念在馮某力……力推之意……善待……善待點蒼上下……”
木湲馨隻覺馮繼堯望向兄長的最後一眼裏滿是計謀得逞的快感,尤其說出“盟主”二字時,竟是掩飾不住那一絲狠厲的笑意。明知他們誌不在此,硬要丟個燙手山芋過來以作報複……
卻見木湲磬麵色蒼白,目中一片茫然,不知是傷勢過重抑或是這件事來得太過突然,完全出乎意料。
他是不願做盟主的……石清漣怔怔地想。
可是,她卻不知道該怎麽幫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