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是尋常奴婢這般簡單

阿嬌昏睡這些時日,沈禹州派出的探子遍尋鳳陽,並未找到關於兄長的半點蛛絲馬跡。

倒是沈家老夫人又病倒了,一行人隻得暫時擱置此事,轉道北上徐州。

礙於他生人勿近的氣場,一路上阿嬌都很沉默,好在對方不是個難伺候的,日常除了答話遞東西,大多時候她就坐在角落裏,眼觀鼻鼻觀心。

直到這天,從程英等人的交流中得知他們錦衣衛的身份。

想到傳聞中錦衣衛審問犯人時的狠絕無情,阿嬌臉色慘白,更不敢多話。

他們走的不是官道,沿途很難遇到合適的落腳地,程英又警惕著她,是以白日留她在車內伺候,到了天黑時分,又趕她到外頭守夜。

對此沈禹州沒有表態,算是默許。

萍水相逢的關係,能收留她已是莫大恩賜。

阿嬌起初冷得睡不著,後來實在困得緊,迷迷糊糊也就睡了,今夜她又自覺在門外鋪了席子準備守夜。

沈禹州罕見地把她叫到廂房裏,給了她一顆銀稞子,“去叫水。”

阿嬌雙手捧過應是,自始至終都垂著腦袋,生怕冒犯他。

到了樓下,阿嬌把話帶到,掌櫃正在撥算盤,接過銀稞子在掌心裏掂了掂,懶洋洋一指,“喏,柴房在燒呢,自己提。”

阿嬌驚詫,“沒有店小二嗎?”

“雇人不要錢嗎?”

掌櫃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胖女人,穿金戴銀,神色散漫,“方圓十裏就這一家客棧,愛住不住。”

“……”

大夥連日趕路身心俱疲,阿嬌不好因為這點小事打攪旁人,隻得認命去到柴房。

舀了熱水往樓上提,跨過門檻時身子晃了幾下,本就隻有七分滿的水又灑了不少,熱水濺到腳脖子上,疼得隻抽氣。

待房間裏浴桶盛滿水後,她已累得氣喘籲籲,襦裙和鞋襪都濕了大半,後背傷口似乎又裂開了,隨著她的動作與衣衫反複摩擦,火辣辣的疼。

“公子,熱水備好了。”她站在外間,盡量克製聲音裏的顫抖。

臥房內,沈禹州放下書卷起身,也沒仔細瞧,繞到圓雕如意雲紋屏風前舒展雙臂。

前幾日沒讓她近身伺候,不過是因為沒尋著落腳地用不上罷了。

她是奴婢,伺候主子寬衣沐浴是本分。

阿嬌心中惴惴,緩步走上前,大抵是第一次做,解著衣帶的小手略顯笨拙。

她不算矮,可到了沈禹州跟前,頭頂堪堪及胸,沈禹州略一垂眸,就看到她雪白裙衫背後的一點殷紅和濕透的裙擺。

語氣當即沉了下來,“怎麽回事?”

本就緊繃的神經驟然顫動,連帶著那道纖細身子也晃了晃。

好在沈禹州眼疾手快扶住她,發現她額上沁著細密冷汗,花瓣一樣的唇毫無血色。

他終於察覺情況不對,抱起阿嬌往臥房裏走,一聲令下,睡在隔壁的程英快步趕來。

看到他懷裏的阿嬌,程英神色微妙,“大人,這是……?”

“去叫大夫。”

黑霧山時遭遇伏擊,能用的藥都用完了。

阿嬌黛眉緊蹙,恍恍惚惚阻止他,“不礙事的,奴婢休息會兒就好。”

沈禹州不是好脾氣的人,她怕大夫一來又得耽擱幾日,她不能再添麻煩。

許是見不得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沈禹州還是讓人去請大夫,可方圓十裏鮮無人煙,程英隻好去問掌櫃,也是碰了一鼻子灰。

“荒郊野外哪兒來的大夫……”

程英一臉不耐,把銀子拍在案上,掌櫃立刻變了語氣,笑容諂媚,“你家主子生的什麽病?說不準奴家會治呢。”

“不是我家主子,是個姑娘,舊傷複發。”

尋常姑娘家,左右是些皮外傷,掌櫃取了些金瘡藥和紗布就跟著程英上樓。

看到**病懨懨的阿嬌,又對上沈禹州投來的鋒利目光,掌櫃莫名心虛,強撐笑臉道:“奴家來給這位姑娘瞧瞧,幾位爺要不先出去?”

程英識相地退了出去,倒是沈禹州,自始至終坐在床邊盯著她,一言不發的樣子格外滲人。

掌櫃暗自咽了口唾沫,上前裝模作樣的給阿嬌把脈,手情不自禁劃過她的臉龐。

方才沒看,如今細細打量,這般顏色,怕是暖拂樓的花魁娘子也不及她萬一。

掌櫃漸漸迷了眼,伸手去解她衣衫。

沈禹州及時攥住她的手腕,“藥拿來便好。”

他不知何時戴上了手套,天蠶絲觸感冰涼,乍一下驚到了掌櫃,訕訕縮回手把藥留下退了出去。

阿嬌側躺著,眼下痛的睜不開眼,隻以為是大夫來了並未掙紮,直到上身衣衫褪得隻剩雪青色肚兜,她才回頭。

一看給她上藥的人居然是沈禹州,徹底清醒過來,作勢要攏起衣衫。

“別動。”

沈禹州摁住她,目光專注在她後背上。

傷口果然裂開了,不僅如此,大片肌膚泛紅,指尖稍一觸碰,阿嬌便疼得直掉眼淚,那陌生的觸感更是叫她渾身顫栗,“公子,奴婢自己來……”

沈禹州不客氣地按住她,“傷在後背,你怎麽來?”

阿嬌語塞,不自在地別過臉,忽然想到之前受傷,該不會也是他……

不會的不會的。

阿嬌閉上眼自欺欺人,努力忽視後背塗抹徘徊的手指。

沈禹州心如止水,從前應對女犯人時,什麽凶殘手段沒用過,什麽樣的身體沒見過,便是□□站在麵前,他也不會有絲毫動容。

上過藥,他又去掀阿嬌的裙擺。

這下再不能裝死了,阿嬌忙不迭坐起捂住腿,“公子,其他地方沒傷著。”

“燙傷不算傷?”沈禹州淡淡反問。

阿嬌張了張嘴,無法反駁,隻好乖順道:“小傷而已,不敢勞煩公子。”

沈禹州便也無所謂,放下藥站起身。

阿嬌快速係好衣帶下床,“奴婢伺候您寬衣。”

“不用。”

沈禹州脫下手套,走到銅盆前反複淨手:“叫程英過來,把床鋪換了。”

阿嬌:“……”

方才生起的一絲感動**然無存,到底是嫌她髒。

她忍下心中酸澀,福了福身。

程英進出幾回,她都在門口守著沒離開。裏麵又叫了一回水,這次掌櫃沒再推脫,派了個漢子上門,又是送水又是送酒菜,不止沈禹州這裏,其他幾個廂房也送。

阿嬌發現,沈禹州看起來不難伺候,有時又講究得很。

比如眼下,沐浴就得兩回,她躺過的床鋪也必須換,店家送來的吃食雖不算頂好,但也有肉有菜有酒,對於他們這種連日奔波辛勞的人來說,應是無甚挑剔的餘地,哪知沈禹州愣是一筷未動,隻喝著自帶的茶水幹糧。

程英出來時看到她,詫異道;“你還在?”

阿嬌一臉疑惑,不用守夜了嗎?以往這都是她的差事。

程英難得緩和了語氣,“今夜我守著便好,你有傷在身,大人叫你去休息。”說罷又朝樓下喊了聲。

掌櫃忙屁顛顛上來,“姑娘隨我來吧。”

客棧不大,一層樓隻有七八間房,現下都住滿了,掌櫃便領著她上了三樓,“這是同你家爺一樣的天字房,安心住著便是,稍後就給您送水送菜。”

把人領進屋後,又親自提了洗澡水上來,還送她一個銅鎏金蘭花紋六角香盒。

阿嬌本想拒絕,對方卻說是樓下那位爺叮囑她送來的。

好端端的,怎麽突然送香膏?

難道是她身上的味道惹他不快了?

阿嬌抬起胳膊聞了聞,一股極淡的苦澀藥味縈繞鼻端。

聯想方才之事,她瞬間漲紅了臉,局促地收下道了聲謝,將人送走了,才緩緩打開香盒。

是淡雅又特別的蘭花香。

……

翌日,一行人繼續北上,因阿嬌體弱帶傷,沈禹州幾乎不怎麽使喚她,夜裏也留她在車上休息。

三日後傍晚,馬車抵達徐州。

阿嬌從未多嘴去問他的來曆,隻知他姓名,年歲二十出頭的樣子,約莫是錦衣衛鎮撫使的官職。

落日餘暉灑在突兀橫出的飛簷上,阿嬌率先下了馬車,望著頭頂懸掛的匾額有一瞬怔愣。

沈氏一族在徐州當地算數一數二的大戶,此時門口站了一眾前來迎接的女眷,瞧見下來的是個白裙娉婷的少女,也愣住了,險些以為等錯了人,直到沈禹州半截身子探出車廂。

程英幹咳一聲,阿嬌回神,彎腰低頭去扶沈禹州。

大掌即將觸碰到阿嬌掌心時,一個穿著淺碧色羅裙的少女搶先一步推開她。

“你是什麽人?”少女橫眉冷視著她。

猝不及防被推了下,阿嬌朝旁趔趄兩步,一臉錯愕地看向來人。

驟然落空,沈禹州略一皺眉,收回手。

許氏見他臉色陰沉,忙拉住少女胳膊,“盈盈,快別胡鬧,擋著你表哥了。”

聞言許盈盈收回視線,轉向沈禹州時全然是另一副表情,似怨似嗔道:“表哥,你怎麽才回來,老夫人都病了好久。”

說著接替阿嬌的位置,作勢要扶他下來。

沈禹州臉色不太好,沒有伸手的意思,僵持了片刻,還是程英及時解圍道:“表姑娘金尊玉貴的,這些事兒還是交給屬下來罷。”

許盈盈被擠開,有些不悅,可當著沈禹州的麵又不敢發脾氣,隻得退回許氏身邊。

沈禹州下了車,朝許氏行禮,“母親。”

態度不冷不熱。

“辛苦了。”許氏端的是慈母姿態,二人寒暄幾句後,她打量起阿嬌,笑著道:“這位是?”

一番交談,阿嬌大致猜到眼前之人的身份,屈膝行禮,“奴婢阿嬌見過夫人。”

奴婢?

許氏眼神暗下,眼前少女雪膚烏發,纖腰嫋嫋,尤其那雙水靈靈的杏眸,波光流轉,眉眼低垂之際,輪廓竟與一個人有幾分相似。

哪兒是尋常奴婢這般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