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換朕的眼睛給她”

林寶珠從未有一刻像這般無助, 明知身處險境,卻無法逃脫。

她什麽也看不見。

楚懷安衝入火海時,一眼便看到跌坐在地頹然哭泣的林寶珠, “寶珠別怕,我來了。”瞧見一旁的銅盆, 即刻用水澆透被褥, 將林寶珠緊緊包裹起來。

林寶珠的心的瞬間安定下來, 手順勢攀上他的脖頸,“咳咳……懷安哥哥……”一張小臉被煙火燎得漆黑, 嗆得直咳嗽。

“快別說話了,我帶你出去。”楚懷安抱著她奮力往外逃。

沈禹州站在高處冷眼俯視著,心裏別樣的暢快, 隻是那快意在看見林寶珠的刹那消散得一幹二淨, 心髒驟然懸到嗓子眼,“怎麽回事!”他瞪著身旁的程英, “你不是說, 皇後不在營帳中嗎?”

程英一時百口莫辯, 囁嚅道:“陛下恕罪,興許是情報有誤……”

沈禹州懶得聽他解釋, 腳蹬岩石朝下方飛掠而去。

楚懷安好不容易救出林寶珠,便要麵對一眾南梁將士圍剿, 到底都是自己人,他不忍下死守, 隻是格擋以求自保, 可他懷裏還有一個林寶珠, 想保住兩人都不受傷害, 幾乎不可能, 很快身上便掛了彩。

林寶珠聽見兵戈交接,摟緊楚懷安的手還有鮮血飛濺,她央求著,“懷安哥哥你放我下來,不要管我了……”

楚懷安當真停了動作,不僅如此,周圍都安靜下來,就聽前麵不遠處傳來男人陰沉狠厲的聲音,“楚懷安,你果然沒死。”

林寶珠身子瞬間僵木了,摟著楚懷安的手愈緊。

“鬆手。”對麵宛若修羅的男人冷冷吐出兩個字,也不知是說楚懷安還是在說她。

她緊緊摟著楚懷安不肯鬆開的手,生生刺痛沈禹州的雙目,擱在地上的刀又一次閃著火花,“我叫你們鬆手,聽到沒有!”隨著怒喝,長刀揚起砍向楚懷安。

“懷安哥哥!”林寶珠聽著呼嘯而過的風聲和凜然的殺氣,想也不想掙紮起半個身子,抱住楚懷安的頭,那刀猛地收勢,堪堪停在她頭頂一寸之處。

她從來沒對自己這樣過,從來沒有像今日對楚懷安一般對他,那種毫不掩飾、毫無保留的掩護,讓他無所適從。

“林寶珠,你不要恃寵而驕。”

他又一次咬牙切齒的凶她,眼眶猩紅,握刀的手都在顫抖,林寶珠就是不讓,他也不敢再往下半分。

林寶珠看也不看他,緊緊抱著楚懷安不肯撒手,“我不讓,不準你傷害懷安哥哥。”她親眼看著楚懷安死過一次,這一次就算要她賠上性命,也絕不退縮。

“你……”沈禹州氣得胸悶,似乎堵了一口氣喘不上來,比起林寶珠刺殺他時還要難受。

他看得見,那兩隻細細的胳膊因為害怕而發顫,可她為什麽不躲?害怕了為什麽不躲!

是仗著他不敢傷她而肆無忌憚嗎?

沈禹州又氣又怒,可他真的不敢賭,怕這一刀下去,他的寶珠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護得了他一時,護不住一世,我和他之間,總有一個人要死。”

這是必然的結局,他奪走他心愛之人,他奪了他的皇位,這是化解不了的仇恨。

所以林寶珠,你究竟要選誰?

可自始至終,她都隻顧著和楚懷安說話,一個眼神也不願給他,幾乎不用問,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是他不滿意。

“林寶珠,你不要後悔……”他威脅她,她還是不願轉過頭來。

楚懷安大掌扣住林寶珠的後腦勺,讓她伏在自己肩上,冷眸注視著麵前的男人,“寶珠是我的妻子,我們……生死都是要在一起的。”

他不會再讓寶珠為他承受半點屈辱了。

“可她是我的!”

楚懷安的話徹底激怒了沈禹州,又一次揮刀砍去,借著楚懷安躲避之機,鷹爪般的手鉗住林寶珠,將人拉過來。

“寶珠!”楚懷安目眥欲裂,可來不及了,林寶珠的身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度,穩穩落在沈禹州肩上。

“你放開我!”

林寶珠被他扛在肩上,又踢又踹,淚如金豆啪嗒啪嗒的落,“你放開我,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她用盡渾身解數去掙紮,踹蹬在沈禹州身上的力道不小,踢得男人悶哼出聲,“林寶珠!”他咬牙切齒,“再不聽話,信不信我咬你!”

林寶珠才不管,“你個混蛋,你放開我!”垂在男人後背的手用力捶打,大有同歸於盡之意,大不了,一起死好了。

沈禹州忍著痛把人扛走,楚懷安要追去,被數百人形成合圍阻撓著,他遠遠看著林寶珠,眼裏有傷痛有憤恨。

滅國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沈禹州對此嗤之以鼻,論手段,楚懷安不如他狠辣,他要報仇,還遠得很,盡管渾身都在疼,可他回望楚懷安時,眼中凶殘,唇邊挑釁,以勝利者的姿態,在林寶珠最後一次捶打之下,猛地將人從肩上扯下。

林寶珠被扯了趔趄,很快被人製住肩膀,狠狠堵住了唇,極盡凶殘的磨礪她。

不要……她不要,懷安哥哥還在,一定還看著她。

他怎麽可以如此羞辱於她?

“唔!唔!”林寶珠拚命搖頭,淚如雨下,可她實在太弱了,打在男人虯結的肌肉上,疼的隻是她自己,索性在他臉上胡亂抓撓,生生抓出幾道血痕。

眾目睽睽之下,沈禹州還在意他那點帝王尊嚴,忍著痛死死扼住她的手,“林寶珠你不要得寸進尺!你是朕的皇後,就應該隨我回宮!”

“我不是,我是懷安哥哥的妻,才不是你的皇後!”林寶珠哭叫著,用力推開他,自己也因為力竭往後跌去,沈禹州原本還生氣,見她摔倒了,什麽氣也不敢有忙不迭去扶,“摔到哪裏了我看……”

“啪!”

清脆的耳光響徹大地,林寶珠的手掌都在隱隱作痛,在地上一點點摩挲著起身。

這不是沈禹州第一次挨打,可這一次,卻讓他臉上火辣辣的疼,已經有士兵看不過拔劍對著寶珠,他冷聲嗬退。這是他與林寶珠的事,旁人沒有資格插手。

他跟在林寶珠身後,見她走了又摔,摔倒又爬起,又摔倒。

她的眼睛……

沈禹州壓低了眉,強忍著打轉的淚,從後麵抱住她的腰肢,“寶珠,不要鬧了,我們回去吧。”

林寶珠聳肩甩開他,“我沒鬧,你別碰我。”哭泣過後,知道她的眼淚除了讓懷安哥哥難受,讓沈禹州得意,再沒什麽作用,遂逐漸恢複冷靜,“我從來沒想和你鬧,從前沒鬧過,現在更沒有,隻是我想走了。”

“你不要走!”沈禹州又一次緊緊抱著她,“你走了,我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寶珠,你就疼疼我好不好,可憐可憐我,求你了……”淚水順著他堅毅的麵龐滑落,滴在她纖細的脖頸上,滾燙而冰冷。

他知道他做錯了許多事,他也想改過自新,重新開始,可是沒了寶珠,他改過又有什麽用?寶珠會和別的男人走,去過她們的好日子,可是他呢?

再沒有人會擔心他了,沒有人會像從前的阿嬌一樣,聽到一點動靜就著急忙慌地跑來關心他受沒受傷,痛不痛,沒有了。

他知道除了鬆鶴院的那個婢女阿嬌,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像她一樣,真心實意的關心他好不好,他隻能遙遙想念著她,想她愛上了別的男人,想她們將來會有三兩孩子,想她們和和美美的過完一生。

這一切都將與他沒有半分關係。

每每想到這裏,他就快嫉妒瘋了,控製不住地一錯再錯,毀天滅地也在所不惜,隻求那個心軟的寶珠能回頭看他一眼。

她最憐惜別人了,也憐惜憐惜他一次吧。

然而寶珠越來越恨,恨到想讓他死。

既然留不住愛,那便恨吧,至少這樣,他在寶珠心裏還是有分量的。

他想開了,然而下一刻,冷然的聲音打破他的幻想。

“你死心吧。”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帶來的傷害,除非他死,絕不原諒,林寶珠心中沒有半分波瀾,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你這樣的人……不配。”

“不要!你不要這樣……”沈禹州淚水逐漸洶湧,手抱得緊緊,與她抵抗著,“都是我的錯,我發誓,我什麽都改,真的不凶你了,也不吼你了,再也不氣你了,你不要丟下我……”

“沒有用的。”林寶珠累了,掙紮不動了,空洞的杏眼望著漫無邊際的黑暗,“陛下,我不愛你,又何苦強求?”

或許曾經的阿嬌,對他有過某一刻的,她也說不清的情愫,可最後這一切都被他親手抹殺了。

在沈府的一次次磋磨中,在他一次次的舍棄下,什麽情啊,愛啊,都沒了。

林寶珠想了會兒,含著淚笑,“是不是你的褚清蘭死了,你便要死死抓著我不放?隻因為這張臉……”冰涼細指緩緩劃過她這張臉,若是沒了這般容貌,他就會放過她了吧。

聽她提起褚清蘭,沈禹州直搖頭,“不是的,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我愛你,真的好愛你。”是他明白得太晚了,醒悟得太晚了,“寶珠,我真的後悔了,你走了以後,我才看清自己的心,是我笨是我傻,我哄不好你,但求你耐心一點,教教我……好不好?”

林寶珠隻聽得虛空中傳來的馬蹄聲,是楚懷宣和順安王的兵馬來了,懷安哥哥可以得救了。

她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沈禹州卻誤認為她是心軟動搖了,“寶珠,我就知道,你最是心軟的人,這是原諒我了,是不是?我們回家吧……”

林寶珠沉默著沒有回應,沈禹州剛剛捂熱的心又開始一點點變涼,變硬,狹長的眸陰沉如墨,“……你是舍不得楚懷安?還是舍不得李青鬆?”

林寶珠控製不住的顫了顫,分明是酷暑夜,她卻冷得發抖。

沈禹州的眼神又柔和下來,下巴埋進她的頸窩,嗅著她獨有的淡淡體香,狂躁的心稍安定些,“寶珠,我們回家吧,嶽父嶽母想必也盼你回家……”

“可是盼了很久呢。”他語氣輕而緩慢,再次發出請求。

可這聽在林寶珠耳朵裏,就是赤.裸.裸的威脅,她不得不考慮他的話。

是不是她回去了,一切都可以回歸平靜?用她一個人,換大家的太平安康。

“若我回去了,陛下能讓南梁就此退兵嗎?”這是林寶珠最後的條件,涼薄的唇輕輕咬著她的耳朵,“那是自然。”聲音充滿了愉悅。

不能答應他!

楚懷安還在掙紮,在人群中殺瘋了眼,寶珠,你不可以答應他,我不需要你為了我而委屈求全。

林寶珠走時,最後回頭往楚懷安的方向看了一眼,明知看不見,卻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神情,大抵是悲痛的,失望的。

對她的選擇很失望吧……她怎麽能屈服呢,興許會猜想,她是為了榮華富貴棄他而去了吧。

她坐在馬車裏越行越遠,楚懷安的聲音也逐漸遠去,直到聽不見。

沈禹州掰過她的臉,有些吃味,“都走遠了,還看什麽。”

林寶珠神色淡淡,“陛下說錯了,我看不見。”

沈禹州默然,才張開的獠牙盡數收回,“對不起……”他小心翼翼去夠她擱在膝上的手,“李青鬆還在,活的好好的,他一定能治你的眼睛。”

他的觸碰猶如毒舌舔舐,林寶珠下意識縮回手,平靜淡然的麵具四分五裂,亮如黑曜石般的瞳仁深處寫滿了恐懼。

她在害怕。

沈禹州一瞬便哽咽了,“寶珠,你不要怕……”

可林寶珠如何不怕?察覺他的手覆上她胳膊,她又一次掙脫,瑟縮在馬車角落裏,“你別過來!”尾音帶著哭泣,眼淚不爭氣的淌下。

她承認,她害怕了,他的不擇手段,他的執著,無不令人恐懼。

他是這她輩子都逃不掉的噩夢。

死都逃不掉的噩夢。

“我真的會改,我隻是太笨了,你就教教我要怎麽做,怎麽做才能讓你滿意?”沈禹州吃定了她,將她堵在角落裏避無可避,“你說話啊,你不要這樣子……我要的是會說會笑的林寶珠。”

他抓起她的手貼在臉上,“不然,不然你再打我?你看如何解氣,盡管打!”林寶珠暗自使勁兒,他也死死鉗住她的腕,“你說話啊!到底要我怎麽做你才能滿意!”

他手裏握著她生命中最重要之人的性命,林寶珠哪裏還敢放肆,這些話聽著隻讓人膽寒,她縮回手,纖弱的身子抱成一團,雪白的臉埋在膝間低低啜泣。

沈禹州不知道自己方才的模樣有多猙獰可怖,直到林寶珠哭了,他才罷休,跌坐在她跟前,前所未有的茫然無措,與兵荒馬亂。

林寶珠徹底失了鬥誌,一路上被迫與沈禹州同吃同睡,起初還會反抗,再到後來不管他做什麽,她都沒有反應,宛如一隻提線木偶,黯然失色。

這不是沈禹州喜歡的寶珠。

他嚐試各種花樣討她歡心,每次回應他的隻有沉默,莫說動手打他了,話都都少說,期間他氣不過,又拿楚懷安威脅她,林寶珠就像聽不見似的,隻望著窗外。

她什麽都看不見,為何還要望著窗?哪怕失明了麵對著他,都嫌惡心麽?

沈禹州終於不再逼她說話逼她笑,回宮後,麵對李內監的詢問,隻說皇後是病了,從前的昭陽殿也不讓住了,差人將她的東西搬進鳳儀宮。

陪在她身邊的還是原來的雲畫雲棋,兩人終於等到她回宮,臉上皆是笑,“恭賀娘娘入住鳳儀宮。”這可是皇後正兒八經的寢宮,前朝覆滅後,經過翻修,竟比從前還要氣派三分。

隻是可惜,娘娘看不見。

雲畫識趣地不提此事,扶著林寶珠的手,“娘娘小心,注意腳下。”攙著她邁上階梯,一步步走近寢殿,後頭緊跟的是皇帝賞賜,光是珠寶器玉就有足足十四抬箱籠。

雲棋在旁解釋,“陛下說了,娘娘才是南梁當之無愧的寶珠,這些給娘娘做陪襯,是它們的福氣。”

林寶珠仍是不發一言,回宮這些日子,她每日都在沉默中度過。

雲畫雲棋麵麵相覷,默契的不再提陛下,直到晚間沈禹州過來探望她。

林寶珠終於開口了,第一句話卻是要見李青鬆。

沈禹州下意識又要往別處想,可他答應過了,不能再惹她不快,便順著她的話說:“正巧,我要喚他過來給你看看眼睛。”

他安慰自己,隻是為寶珠醫治眼睛罷了,喚來李內侍讓他去請人,兩人隔著一張茶幾坐在羅漢榻上,再沒有第二句話。

等她眼睛好了,大抵心情也會好起來吧。

沈禹州一瞬不瞬盯著她,如此寬慰自己,隻要時間長了,他一定可以感動寶珠,讓她看到自己的真心。

很快李青鬆被禁軍押著帶上殿,林寶珠看不見,卻聽得到鐐銬鐵鏈互相碰撞的玎璫聲,當即坐不住,眼圈紅通通的,“李大哥……”

她看不見他此刻胡子拉碴的模樣,李青鬆沒來由鬆了口氣,“寶珠……妹妹。”她既視他為兄長,他便盡一個兄長的責任便是,“你似乎又瘦了,南梁皇帝沒給你飯吃麽?”

他瞟了沈禹州一眼,滿是挑釁的意味,“早先還信誓旦旦保證會待她好,如今看來,南梁陛下說話也不算話嘛。”

礙於林寶珠在,沈禹州沒有發作,隻問他,“皇後的眼睛可還能治?”

“能。”李青鬆斬釘截鐵回答,哪怕不能,他也會為寶珠尋到法子,“隻是不知陛下舍不舍得了。”

沈禹州終於拿正眼瞧他,“需要什麽,直說便是。”

“寶珠妹妹的眼睛此前已經哭瞎一回了,這次是同樣的原因,隻怕這雙眼睛是不能用了,需得有人願意換一副眼睛給她。”李青鬆說起換眼睛的事,語氣輕鬆無比,“隻是被換走眼睛的人注定要瞎一輩子了,恐怕沒有哪個人願意做到這個地步。”

沈禹州不是自詡深愛寶珠麽,正好給他一個機會證明他的真心。

李青鬆唇角玩味,直視著他,要將他每一寸表情變化都刻在眼中。

沈禹州沒有半分猶豫,“就換朕的。”

是他虧欠了寶珠,是他害她瞎了兩回,他該賠上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