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本子的記錄

日記裏提到的包為公,是古行裏一個資曆輩分很老的人,陸放頂那樣的,在包為公麵前也是小字輩。事實上,包為公離開古行已經很久了,但直到現在,有些古行裏的老人還時常跟人講講包為公的故事。

聽人說,包為公很小的時候,在一個當鋪裏當學徒,練的一雙好眼睛,而且把過去老當鋪那種貶物壓價的本領學的爐火純青。就因為有這段經曆,所以以後進了古行,包為公的行事作風帶著一股濃濃的當鋪朝奉的味兒。

他在古行做生意,收貨,也賣貨。收貨的時候挑三揀四,哪怕品相再好的貨,也能讓他說成破爛兒。賣貨的時候,引經據典,巧舌如簧,貨價比別人高出一截。這種人粘上毛比猴兒都精,從來不肯吃虧的,人們背地裏都喊他包狐狸。

不過,包狐狸有自己的原則,收貨的時候,一旦談好了價錢,不管是十塊錢還是十萬,絕對是當場付款,絕不拖欠。賣貨的時候,無論秦磚漢瓦或者明清時期民間瓷窯燒製出來的大路貨,保證都是真東西。

所以說,跟包狐狸做生意,吃點虧是肯定的,卻可以讓人放心。古行本就是帶著風險的活兒,人人都求個平安,包狐狸奸猾,但招牌很硬,很多人還是願意吃點小虧,跟他做買賣。

有一次,包狐狸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但是,不僅沒人擠兌他,事後都還佩服他。

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有個外地的掮客,慕名找到包狐狸,覺得包狐狸路子野,而且貨能保真,所以求包狐狸給找兩件貨。掮客隻是個中間人,負責聯絡的,背後還有買主。古行的規矩,一般不會追問買主的身份。但那兩件貨太紮手,而且交易額太大,以包狐狸謹慎小心的作風,肯定得問。

掮客本來不肯說,但他不說,包狐狸就拒絕合作。掮客沒辦法,跑去找古行裏別的人。不過,那個時候,陸放頂和趙三元那個級別的人物,都還沒成勢,掮客跑了一圈,他要的貨,誰也找不到,最後,隻能又找到了包狐狸。同時,掮客也跟包狐狸透了底兒,他背後的金主,是兩個日本商人。

包狐狸知道了金主的身份,考慮了兩天,然後答應了這筆買賣。

包狐狸不愧是當時古行裏的大拿,過了有一個多月,掮客要的貨,真讓包狐狸給找到了。這麽大宗的交易,誰都不可能掉以輕心,那個掮客還專門重金請到了當時一個已經退休在家頤養天年的掌眼。

掌眼是古行裏的行話,跟瞎三兒的叔爺麻鬼子差不多,專門負責鑒定貨物的真偽。掮客請到的那個老掌眼,在當時是古行中最出名的,隻有請到這樣的人,才能保證不受騙上當。

聽說交易的時候,背後的金主也露麵了。這次交易很順利,一來是包狐狸不賣假貨的名聲在外,二來還有掌眼這一行裏泰山北鬥般的人物坐鎮把關。所以,金主如約付款,高高興興帶著貨走了。

但那一次,包狐狸耍詐了,玩了一出雙簧。掮客總覺得,自己花重金請來的老掌眼,總不會出錯的。可是他才認識老掌眼幾天?老掌眼跟包狐狸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這中間的細節曲曲折折,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包狐狸賣給對方的是假貨。據說,當時有人問過包狐狸,這次買賣雖然掙了大錢,可是金字招牌卻讓砸了。包狐狸卻淡淡的說,小日本讓咱們吃了多少虧,現在讓他們吃點虧,怎麽了?

從古行的規矩來說,這件事百分百是包狐狸錯了,做的不地道。可就是這件不地道的事兒,卻讓人說不出的痛快。

然而,這件事給包狐狸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因為那筆交易太大,事兒後來鬧大了。包狐狸估計事先也想過這些,提前就準備了後路,仿佛一夜間就從古行消失了。有人說他去了歐洲,還有人說去了台灣,反正不管去哪兒,包狐狸就此退出了古行。

到了兩三年前,古行裏突然冒出了幾個仙兒,在行話裏,仙兒的意思,就是流動性很強的商人,不開店,也不支攤子,哪兒的生意好,就奔哪兒去,生意做完立刻就走。

我當時聽市場的人說,那幾個仙兒的根子,是包狐狸。

有人覺得,包狐狸閑了那麽多年,歲數也那麽大了,竟然還不老實,還想再進古行。但是誰都知道,包狐狸就算再進古行,也不可能自己露麵了。

我感覺自己很多年以來在心裏形成的那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好像受到了些許的衝擊。我們家那個小店的生意,父親從來不瞞我,每個月的賬本,也都是交給我打理的。小店就是小打小鬧的買賣,掙不了幾個錢,否則當初我在華陽買房的時候,就不至於那麽難。

我一直都以為,父親是個小生意人。但是今天看到他和包狐狸曾經做過交易的文字記錄之後,我茫然了。

這至少說明,有些事情,父親瞞了我。

一個人如果很信任另一個人,那麽,在他的潛意識裏,就會覺得對方沒有任何隱瞞自己的事。要是有一天,他突然發現,事實並非如此的時候,他的心理,一定會受到衝擊。

我定了定神,現在不能胡思亂想,得把這個本子上記錄的文字都看看再說。

記錄父親和包狐狸交易的那段日記後麵,是一篇家長裏短的日記,沒有什麽緊要的內容,可是看著看著,仿佛觸動到了我的內心。

“小壞蛋病了,燒到接近三十九度,他很難受,吃不下飯,稍稍抱他起來坐一會,就會頭暈。他不知道,他生了病,我隻會比他更難受。他睡著時,和他母親像極了,我答應過他的母親,要讓他好好長大,好好成人,可是他病了,難受了,我卻束手無策。我情願把所有的病痛,都替他擔起來,卻又不能。小壞蛋,希望你明天醒來時,病就會好。”

望著眼前的文字,我得鼻子有點酸。小時候,我特別淘,在華陽還好一點,隻要一回老家,就跟放羊似的。拿彈弓打鄰居家的老母雞,或者朝別人家曬到外麵的被子上甩泥巴,要麽就是把同齡的孩子臉上抓的青一道紅一道。每次在外麵闖了禍,要是沒被抓到就算了,隻要一被抓到,人家肯定會到我父親那裏去告狀。

每每被告狀,父親總是給人家賠禮道歉,有時候還要賠錢。不過,父親不像別的家長一樣,賠禮賠錢,抓著自己孩子揍一頓。他從不打我,隻是跟我說,如果一直淘下去,會變成個小壞蛋,那時候,就沒人肯跟我玩了。

他一直叫我的名字,除非有時候心情好了,才會叫我一聲小壞蛋。

這三個字並非貶義,那時我雖然小,可是卻不傻,我聽得出來,父親那樣喊我,其實話語裏帶著濃濃的親昵,甚至,還有一絲驕傲。

我接著往下看,滿篇幾乎都是關於“小壞蛋”的記錄,大到考試入學,小到某天放學回家晚了,全都記了下來。

看著看著,我的鼻子,仿佛更酸了。

這些文字,絕對不是父親寫下來煽情的,他原本就沒有打算再讓任何人看到這些。對於父子之間的感情,我一直沒有正視過,我總覺得父子父子,就是那樣,和這天底下所有的父子,都是一樣的。

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的意識到,從小到大,我不可能總是跟在父親身邊,可是即便我沒在他身邊的時候,我也在他心裏。

我突然覺得,我很想他,很想很想。

後麵的記錄,內容依然雜駁,除了寫一些關於我的事情,還有一部分生意上的記錄。這些生意,肯定都是父親經手過的,才會寫下來。交易記錄不多,但是每一筆的數額在當時那個年代來說,已經很嚇人了。

父親的生意做的那麽大?

我有些想不明白,在當時,能做這麽大生意的人,都不可能是古行裏的無名之輩。但父親在古行裏的確沒有名氣,想來想去,我也隻能認為,他太低調了,隱藏的很好。

每一頁日記我都看的非常仔細,很長時間之後,我才看到十幾頁。我考慮著,要不要回去給老王打個招呼,免得他在外麵等的太久了會不耐煩。

就在我將要合上本子,回去給老王打招呼的時候,一段文字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暫時打消了回去的打算。

“近日,總在考慮,劉到底如何?我以為我不會看錯人,卻總不能徹底看透他。現在我所考慮的,已不是別的,而是劉是否可靠。他是最為緊要的一環,如有意外,後果難料。我後悔自己草率,將那麽大的賭注全押在他身上。我與他不同,他在做事,我在賭命,這一局,我著實輸不起。”

我的腦袋又嗡的震響了,盡管這段文字裏,父親隻提到了一個姓氏,用姓氏來替代一個人。但是我的預感告訴我,他所說的劉,一定就是劉老頭,也就是陸放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