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上輩的往事(二)

兩個人喝著茶,也相互聊了聊。我父親那人話不多,花二姑說十句,我父親回兩句。但是,花二姑感覺,他的話雖然不多,可每一句說出來都是真真切切的實話,比那些油腔滑調的人要好了千萬倍。

當時的華陽古行,基本還處在地下,沒有人敢明目張膽的擺攤開店買東西。很多人基本都是在周日早上,聚集在郵電局附近,這裏麵有賣家和買家,湊在一起聊天,聊的投機,賣家就會把自己的貨介紹一下,買家有意向,兩個人接著聊,最後達成約定,換一個隱蔽的地方交貨收錢。

這樣的交易方式很難受,但沒有辦法,一直持續了好幾年,等到環境寬鬆一些之後,老郵電局附近就有人開始擺攤。我們家當時就在郵電局這裏做買賣,平時,我爺爺和父親都呆在鄉下,等到周六晚上或者周日早上,就會到華陽市區來。

花二姑就這樣跟父親認識了,父親不常到她這裏來,每次來,基本都是有事。花二姑感覺我父親喜歡管閑事,有些事情明明跟他沒有關係,而且出事的人和他隻不過泛泛之交,父親也都把人帶到花二姑這邊來,讓花二姑幫著解決解決。

花二姑開始的時候,覺得不可理解,甚至還有點煩。因為帶人過來破事,事主不一定當時就能付錢,基本都是父親墊付,事後,父親也不會主動跟人要賬。這些事主有的可能是真不知道前因後果,有的是知道了裝不知道,反正黃了不少賬。可以說,那一年半時間裏,我們家基本就沒落到好處,掙到一些錢,全部這樣貼出去了。

不過,花二姑有時候琢磨琢磨,還是認為,父親這個人厚道,可靠。

兩個人認識的時間久了,花二姑就慢慢的動心,父親一段時間不來,她就會跑到郵電局那裏。去了不一定非要和父親說話,有時候她隻是躲在附近看看,看見父親在人群裏忙碌,花二姑就很高興,悄悄的來,悄悄的走。

郵電局那邊的條件不好,附近沒有飯館,在那邊忙碌的人不可能按時按點的吃飯,花二姑有時候會做一點排骨,或者燉一隻雞,拿去給父親吃。父親不推辭,也不感謝,隻是吃飯的時候,會抬頭跟花二姑笑笑。

那笑容,輕輕的,淡淡的,卻能敲開花二姑的心門。

那時候,花二姑感覺的出來,父親應該對她也是有意思的。隻不過當時人的思想比較保守,男女之間你情我願,看著就差一層窗戶紙了,可是誰也不好意思先戳破。

就這樣過去了一段時間之後,父親突然不來郵電局了。有時候花二姑去找,也找不到。她心裏失落,又失望,還很難受,很擔心,她覺得父親不應該無緣無故的就一下子消失,她很害怕父親出什麽事。

但是,之前他們來往的時候,父親從來沒說過自己的老家在哪兒,花二姑打聽過,可父親的嘴嚴,郵電局那幫人也不知道父親住什麽地方。這樣一來,兩個人等於完全失散了。

過了可能有兩個多月,有一天,父親突然找花二姑了。花二姑高興的不得了,可是麵子上又不肯流露出來,她就是那種很倔強,又很要強的女人。她不僅沒有流露出高興的樣子,反而板著臉,問父親來這裏有什麽事。

父親可能也沒想到,花二姑是這樣的態度。他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拿出了一包用紅布包著的喜糖和喜果。花二姑看見就愣住了,華陽本地的風俗,給親戚朋友送這樣紅布包裹的糖,就意味是要辦喜事。

父親放下喜糖之後,說了幾句話,他說,自己要結婚了,有些事情,是自己不能掌控的。他本來不想說這些,可是總覺得,要給花二姑一個說法和交代。

可以想象,花二姑當時是怎麽樣的一種心情,自己天天盼,天天等的人終於出現了,可是出現的時候,卻是告訴自己,要結婚了,要娶別的女人做老婆了。

花二姑慶幸,自己在見到父親的時候,沒有流露出喜悅和興奮,否則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收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但骨子裏與生俱來的倔強,讓她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了心裏,淡淡的跟父親道了喜,而且,還拿了一點錢出來,當做隨份子的禮錢。

花二姑說,自己很忙,可能喜酒是喝不成了,但是這點錢是心意,讓父親拿回去,給新娘子買兩套新衣服穿。

父親還想再說什麽,可是花二姑卻不聽了,攆著父親往外走。把父親硬推出屋門以後,花二姑就從裏麵鎖上了門,死活不肯打開。父親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他一點都不傻,知道花二姑現在的心情,所以,他在門外又說了一些話。

父親的婚事,不是他自己情願的,可以說,那等於是我爺爺給他包辦的一門婚。這些話,又要扯的比較遠,我爺爺是出了名的熱心腸,當時離我們山外村子大約四十裏的地方,還有個村子,爺爺在那裏有個朋友。對方身體不好,老婆去世的早,就留了一個女兒。這個人機緣巧合下跟我爺爺認識,我爺爺可憐他的情況,經常讓我父親去送錢,送糧食。那個人感激的不得了,拿我們一家當恩人。

時隔不久,這個人熬不住了,臨死之前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兒。爺爺當時在病床邊,看著這個人的慘狀,心裏很不忍,他鄭重其事的保證,自己會承擔一切,保證不讓對方的女兒受一點苦。

可能從那個時候開始,爺爺心裏就有打算了。在對方去世之後,他沒有把對方的女兒接到我們村,是怕人說閑話,他還讓這個對方的女兒住在自己家裏,但是托付了人照顧。等到年齡差不多了,我爺爺就跟父親說,讓他把那人的女兒娶了。

根據時間來推算,爺爺說這些的時候,我父親已經跟花二姑認識好久了。

“連度是個孝子。”花二姑的眼淚已經止住了,可是眼睛裏無神,呆呆的看著那一點在靜靜燃燒的如豆般的燈火,說道:“他爹讓他做什麽,他就算不情願,也不敢還嘴。”

我砸了咂嘴,感覺想抽煙,但是又忍住了。家裏的這些事,父親活著的時候一句都沒跟我提過,可能覺得這也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沒有必要讓我知道。聽著花二姑話裏的意思,父親對這門婚事是不滿意的,也是不同意的,隻不過,爺爺當時拍著胸脯給了人家保證,而且又打算了這麽多年,他不可能改變主意。

爺爺估計也做過父親的思想工作,再加上父親很孝順,說來說去,他還是屈服了。

“我知道,連度,不是個無情的人。”花二姑說著說著,紅著眼圈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在門外跟我說這些,是表明他自己的心,好些事,他做不了主,可他起碼讓我知道,他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人。”

父親說完這些之後就走了,回鄉下老家,按照爺爺的意思,結婚了。

這件事情,給花二姑留下的疤痕,可能比父親還要重。她難過了很長時間,無法釋懷。她怨父親,怨他沒勇氣。

從哪個時候開始,花二姑就沒動過結婚的念頭,她雖然怨我父親,可在她心裏,就覺得以後不可能再找到父親那麽好的人。

這個想法是很矛盾的,隻不過在感情世界中,好多人都是矛盾的。

一晃過去了差不多兩年時間,有一天傍晚,花二姑幫人破事,剛剛回家,父親後腳就來了。兩年沒見,父親的突然到來,讓花二姑非常意外。

其實,這兩年時間裏,花二姑並沒有淡忘過去。她是個很倔強的人,父親也是。七百多個日夜,花二姑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有一天,父親又出現在麵前的時候,她會怎麽樣?

她想過無數次,可是,等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以前的想法,一瞬間就全部被忘記了。她心裏的怨還在,千言萬語,最終一句都沒有說出來,隻是淡淡的問父親,來這裏有什麽事。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脾氣。”花二姑低下頭,或許是今天剛剛知道我父親去世的消息之後,她有點自責:“不管到什麽時候,都不肯跟人說軟話。”

父親也知道花二姑的性格就是這樣,所以他不計較。他跟花二姑說,自己有點事,解決不掉,想讓花二姑給幫幫忙。

花二姑一聽這個話,就感覺很生氣,兩年不見,父親從未來過,如今一來,就是開口讓幫忙。

她越想越氣,幹脆就背對著父親,說,有什麽事情,可以讓你媳婦給你幫忙去。

父親沉默了一下,然後慢慢的跟花二姑說,自己的妻子不在了。

花二姑吃了一驚,滿打滿算,我父親結婚也就兩年時間,誰也沒想到這兩年時間裏,人竟然就不在了。

聽到這兒的時候,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一處軟肋,仿佛也被觸動了。花二姑說的這件事發生時,我肯定已經出生了,不過還很小。我知道,我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沒能熬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