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最後一麵
在我第一眼看到輪椅上的人時,差點沒認出來。不過,有的人樣子可能變了,可身上還散發著一種氣息,那種氣息是不會變的。
可能就是幾秒鍾的時間,我突然就反應過來,這個坐著輪椅呆在篝火旁邊的人,是陸放頂。
說實話,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陸放頂,曾幾何時叱吒古行的大佬陸放頂,會變成這樣嗎?
現在的陸放頂,比上一次我見到他時更加虛弱,瘦的隻剩下一張皮。他的頭發完全白了,可能很長時間沒有修剪過,亂糟糟的。他的胡子也是雪白的,整張臉麵頰深陷,眼睛雖然睜著,卻很無神。
他就好像一具披著一張皮的骷髏,就剩下最後一絲氣吊著,隨時都會死掉。
在我看見陸放頂的時候,心裏湧動著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他已經變成了這樣,即便我以前對他有所不滿,可現在還怎麽去恨他?
陸放頂顯然能看見我,他使勁抬了抬手,招呼我走到他身邊去。我覺得有一點訝異,陸放頂的樣子是變了,我的樣子同樣也變了,而且變的麵目全非,陸放頂看了我一眼就能認得出我,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慢慢走到陸放頂的身邊,這個延綿了千年的大事件,不知道影響了多少人。至少我和陸放頂被卷在其中,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你,後悔麽?”陸放頂微微的歪著頭,看了我一眼,他好像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多少了,短短的一句話,他仿佛用盡了全力。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我本來的生活是那麽平靜,每天在七孔橋看看店,喝喝茶,跟人吹吹牛,可是現在,每天的生活都是在奔波和提心吊膽中度過的。不僅如此,我自己也變的人不人鬼不鬼,如果問我後悔不後悔,不後悔是假的。
我不做聲,在篝火旁邊撿了一點柴,丟到了快要熄滅的火中。火裏添了柴,很快就燃燒起來,跳躍的火苗映照著我的臉,也映照著陸放頂的臉。
“我要是說我不後悔,你相信嗎?”我添好了柴,重新坐回原處。
陸放頂沒有再說話,一隻手顫顫巍巍的伸了出來,我看見他的手裏托著一包煙,我經常抽的軟藍樓。
我去接煙的時候,感覺陸放頂的手不僅枯瘦如柴,而且冰涼冰涼的。我想要說的話,隨即又說不出來了。
我默默的抽著煙,陸放頂默默的看著我抽煙,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麽。我一連抽了兩支煙,等到再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陸放頂流淚了。
他坐在輪椅裏,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微微的歪著頭,一滴一滴渾濁的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我不知道,他是為了自己的命運而哭泣,還是為了我的命運而哭泣。
在此之前,我覺得自己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但看見他此刻的模樣,再看見他眼角滑落下來的淚水,我就再也問不出口了。到了這個地步,再問什麽,其實都是多餘。
“你到這裏來,是要做什麽?”
“道別。”
“道別?”我怔了怔,不過很快就明白了,陸放頂已經油盡燈枯,他可能堅持不了多久,如果硬躺在華陽那邊等我回去,估計他等不及。所以,陸放頂拚著最後一口氣,從華陽千裏迢迢的趕到這兒,就是為了跟我說一聲,後會無期。
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經曆,可能不太愉快,也可能充滿了波折。不過,凡事總有個結束的時候,不管陸放頂帶給我多少影響,如果他死了,那麽這一切,都會畫上一個句號。
我已經不想再問他什麽,因為不管怎麽問,我都不可能得到答案。在此之前,我一直都認為,陸放頂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沒有他的安排,我不會被卷進來。但就在這一刻,我陡然醒悟,陸放頂不是幕後黑手,他隻不過也是一顆棋子而已。
在這個大事件麵前,所有的人,都隻是棋子。
但我心裏還留著唯一的一個疑問,我想問問陸放頂,張莫莫和老王還有寧小貓他們三個人,什麽時候可以醒來。我很害怕他們三個,會永遠的沉睡下去。就如同當年在大鵬銀城被猴子大覺塵封起來的天天,要經曆上千年的時間,才會重新出現在世間。
“他們三個……”我回頭指了指那個很大的大布袋,問道:“他們要沉睡多久?”
陸放頂沒有回答我,但我看見他的嘴唇在輕輕的顫動,我趕緊走近了一步,耳朵貼了過去,想要聽聽他在說什麽。
我很意外,陸放頂的嘴唇在顫動,但並沒有說話,他是在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哼著一首流傳在我們家鄉很多很多年的歌謠。隻要是在我們村子那邊長大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會唱這首歌。
他哼著歌,眼睛還睜著,可是目光中的活氣,在急速的消失。我不知道,陸放頂在這個世間會想到什麽。
很快,陸放頂的聲音變的更小了,歌謠微不可聞。我看得出來,他一直都在努力,努力讓自己的眼睛睜著,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敵得過死亡,誰都會死,陸放頂也不例外。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完全沒有聲息。他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絲久違的笑意。
陸放頂沒有說話,也沒有力氣說話了。可是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我仿佛能知道他現在心裏在想些什麽。
他可能想到了家鄉那片綠油油的麥田,想到了自己年輕時曾經偷偷愛過的姑娘,想到了那些沒有憂愁和煩惱的日子。
以他的能力,如果不走這條路,可能他會過的比大多數人都好。隻是,世間沒有後悔藥可吃。
他或許是真的累了,就像當時的瞎三兒一樣,明明有機會可以再活過來,卻毅然放棄。
我沒有流淚,淚似乎都已經流幹了,就這樣看著陸放頂,看著他走過人生最後這一段短短的時光。
我想著,這一次分別,就沒有再見的機會了。
就在陸放頂的生命和意識都像身邊的篝火一樣,將要熄滅的那一瞬間,他緊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盡管隻睜開了一道縫隙,可我還是微微的吃了一驚。我說不清楚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但是,我能感覺出來,陸放頂一定有話要說。
我立刻把耳朵湊到了他的嘴邊,果然,陸放頂用這一輩子最後一點力氣,斷斷續續的對我說道:“其實……我很後悔……後悔自己走……走這條路……但我沒有選擇……”
這句話剛剛說完,陸放頂的表情,還有目光,全部都定格了。
我本不應該悲傷的,我和陸放頂沒有什麽關係,但是看見他咽氣的那一刻,我說不清楚為什麽,心裏很難受,非常的難受。
這種難受壓的我有點喘不過氣,我的腰身本來就挺不直了,再加上現在氣悶的感覺,立刻開始劇烈的咳嗽。咳嗽的很厲害,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給咳出來。
“娃兒,喝口水吧。”
吳奶奶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身後,她肯定知道陸放頂到這兒來是為了見我最後一麵,也知道陸放頂現在已經死了。論起交情,吳奶奶和陸放頂認識的時間比我長的多,人的歲數大了,離死亡越來越近,看見同齡人離世,總會有種兔死狐悲的悲涼。
吳奶奶端著一杯水,遞到了我的麵前,可是我喝不下去。
在目光閃動之間,我看見一個人慢慢的從那邊的黑暗中走了過來。在沒有光線的情況下,隻有瞎子可以走的這麽穩。
當這個人走到陸放頂身後時,我看清楚了,這就是那個算命瞎子。
算命瞎子同樣是被這個大事件影響的很深的人,他的一個兒子已經死了,被我失手殺掉的。這件事我很內疚,一看見算命瞎子的時候,就感覺自己有點抬不起頭。
上一次,算命瞎子已經說了,他們一家要徹底的退出,因為欠陸放頂的,都已經還清。可我沒想到,算命瞎子又一次出現在了這兒。
“塵歸塵,土歸土,我送他一程。”算命瞎子扶著陸放頂的輪椅,摸索著抓住陸放頂的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說到底,咱們還是朋友,我什麽事都做不了了,來這裏送你一程。”
算命瞎子推著輪椅,慢慢的轉過身,看樣子是要把陸放頂的遺體給帶走。我和吳奶奶都沒有阻攔,算命瞎子重情重義,現在阻攔他,就等於掩了他的心。
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打算這樣目送著算命瞎子和陸放頂走遠。但是算命瞎子慢慢的走出去十來步之後,停下了腳步,自己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說道:“有兩句話,我可能是瞎說的,你要不要聽?”
這話明顯是說給我的,我立刻站起身,蹣跚著走到了算命瞎子跟前。
我們倆朝旁邊走了走,我扶著算命瞎子在一塊石頭上坐好,又給他遞了一支煙。算命瞎子狠狠的抽了兩口,又自己琢磨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有件事,很奇怪。”
“關於我的?”我知道算命瞎子不會在這個時候跟我說一些不沾邊的話,他既然想要告訴我這件事,就說明,這件事跟我一定有關係。
“跟你無關。”算命瞎子使勁把煙頭碾滅,說道:“是關於你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