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臨終之言
我不知道班達察多說的是誰要死了,不過,從他的眼神和表情裏,我感覺這應該是一個對他來說比較重要的人。
班達察多這十幾年時間裏,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象雄的事務上,他滿心都是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族人的前途。到了此刻,他濃濃的愁緒裏,明顯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哀傷。
“是誰要死了?”
“我想去看看。”班達察多站起身,徑直朝門外走去:“這個人,你也見過,你要不要再見他一麵?”
“是誰?”
“哲旦敦巴敦。”
班達察多一說,我的腦海裏就浮現出了哲旦敦巴敦的麵龐。那個老人挺好說話,給我留下的印象不錯。上一次見他,他的年齡已經很大了,匆匆一瞬,十幾年過去,他的生命要走到盡頭了。
班達察多帶著我趕往哲旦敦巴敦的家,途中,他的情緒顯得很低落,跟我說了一些事情。
班達家族長期以來擔任象雄大覺,而哲旦敦巴敦的家族,則世世代代都是他們最忠實的隨從。班達家族很信任哲旦敦巴敦的家族,不管什麽時候,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都同舟共濟,沒有相互欺騙和背叛過。這麽多年過去,兩個家族之間幾乎已經連為了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班達察多的父親當年擔任大覺的時候,跟現在的班達察多一樣,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國事上。班達察多年幼時,有四五年的時間被寄養在哲旦敦巴敦的家裏。班達察多和哲旦敦巴敦的關係,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主仆關係,他們更像是家人,親人。班達家族人丁單薄,尤其是班達察多這種身居高位的人,缺少的,正是親情。所以,得知哲旦敦巴敦要逝去的消息之後,班達察多很傷感。
他帶著我來到了哲旦敦巴敦的家裏,大覺的到來讓哲旦敦巴敦的家人誠惶誠恐。站在哲旦敦巴敦的房間前,班達察多調整了一下情緒,才推門走了進去。
哲旦敦巴敦躺在床榻上,看上去已經到了回光返照的地步,他看見了班達察多,昏沉的眼神裏立刻流露出一絲清醒的目光。
“神現在不會召喚你走,你躺下。”班達察多可能是怕我聽不懂象雄話,專門用內地的語言對哲旦敦巴敦說:“你看一看,這個人,還認識嗎?”
哲旦敦巴敦的目光慢慢轉到了我身上,和其他象雄人一樣,看到我的一瞬間,他驚訝,而且有些惶恐,肯定是把我錯認成了猴子大覺。
不過,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是很有眼光的,即便在這種時候,依然保持著理智,他很快就分辨出來,我並不是猴子大覺,
而且,我的樣子變了,身上的氣息卻沒有變,哲旦敦巴敦思索了一下,認出我就是上一次來過大鵬銀城的那個內地人。
對我而言,這兩段經曆之間隻不過間隔了兩三個月而已,可是對哲旦敦巴敦來說,卻是十幾年的漫長時光。時隔十幾年,我又出現在麵前,哲旦敦巴敦知道事情估計沒有那麽簡單,隻不過他已經無力再去詢問這些,思考這些。
“我要死了。”哲旦敦巴敦的目光就明亮了那麽片刻,隨即黯淡了下來,他應該算是無疾而終的那種老人,無病無災,隻是壽命耗盡了,他的神情裏沒有痛苦,反而很淡然,在象雄人的觀念裏,哲旦敦巴敦這樣忠於主人的仆從,即便死去,也會受到神的青睞:“我沒有遺憾。”
班達察多低下了頭,沒有再多安慰什麽,去安慰一個什麽都知道的人,其實真的沒有必要。
哲旦敦巴敦艱難的笑了笑,然後說了一些班達察多年少時候的往事。從他的話語中我能聽出來,班達察多年幼時也和別的孩子一樣,任性,倔強,調皮,不知道闖了多少禍,班達察多的父親對他比較嚴厲,每次闖禍將要受到懲罰的時候,都是哲旦敦巴敦在替他求情。
我在旁邊聽著他們倆的對話,感慨很深。人的一輩子,看起來很長,可是又好像很短,許多年前的事情現在回想一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哲旦敦巴敦一個人斷斷續續的說了很長時間,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語速也越來越慢,可能是精神不濟了,而且意識也漸漸的不清晰。班達察多看上去好像一直在耐心的聽,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他有點心不在焉。
“還記得……還記得你十七歲的時候麽……”哲旦敦巴敦喋喋不休,似乎這根本不是自己的彌留之際,而是一次充滿了親切的交談。
班達察多終於忍不住了,他可能不想打斷哲旦敦巴敦的話,隻不過他害怕再不打斷,哲旦敦巴敦就會在講述中慢慢的失去知覺。
他伸出手,輕輕按著哲旦敦巴敦的胳膊,然後彎腰凝視著對方。哲旦敦巴敦心裏可能也清楚,班達察多有什麽話要說,不由自主的停止了講述。
班達察多用象雄語跟哲旦敦巴敦說了幾句,我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不過,他的語氣是在詢問。
哲旦敦巴敦聽完班達察多的話之後,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用象雄語回了兩句。
這兩句話一說出來,班達察多的表情和目光裏,不約而同的流露出了一絲失落與失望。很顯然,哲旦敦巴敦沒有回答他想要知道的問題。
我在旁邊看著,感覺很奇怪,哲旦敦巴敦家族世世代代追隨班達家族,是班達家族最信任的人。按照他們的關係,哲旦敦巴敦不應該有什麽事隱瞞班達察多。
班達察多隻問了一次,沒有得到回答,他就不再問了。哲旦敦巴敦歎了口氣,又用象雄語跟班達察多說了很多話,我一句都聽不明白,隻能看出來,哲旦敦巴敦說的很動情,還忍不住緊緊握著班達察多的手。
兩個人就在這樣低低的交談中度過了一段時間,哲旦敦巴敦如同一盞耗盡了燈油的燈,漸漸的沒有了聲息。班達察多黯然神傷,不管象雄人多麽信奉自己的神明,可班達察多心裏知道,人沒有來世,隻有今生,現在見過一麵,他和哲旦敦巴敦就是訣別,以後永遠不可能再有相見的機會。
哲旦敦巴敦的眼睛,慢慢閉上了,抓著班達察多的手也逐漸的鬆開。不管怎麽看,哲旦敦巴敦都已經死了。
我一直沒有機會說話,隻是覺得他們今天的臨終交談有那麽一點奇怪,班達察多想要問什麽?哲旦敦巴敦為什麽不肯告訴他?
就在哲旦敦巴敦閉上眼睛的時候,他那隻微微垂下來的手臂,突然舉了起來,同時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麽。這句輕聲的嘟囔,我還是聽不明白,但班達察多肯定是聽懂了。
哲旦敦巴敦的手就那麽一直舉著,再也沒有放下,我能感應到,他已經停止了呼吸。他的手臂仿佛凝滯的目光,定格在了這一刻,班達察多在旁邊默默的矗立了很久很久,才伸出手,把哲旦敦巴敦的手按了下來。
哲旦敦巴敦死了,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不久之後,門外傳來了隱約的哭聲,是哲旦敦巴敦的家人在哭泣。班達察多轉身走出屋子,叫來了一個看上去大概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吩咐了幾句。這個中年男人是哲旦敦巴敦最小的兒子,同時,也是下一任的大鵬銀城的管理者。
等交代完了之後,班達察多和我離開了哲旦敦巴敦的家。一路上,他都沒有說話,估計還沉浸在悲哀中,我不方便在這個時候開口問什麽,忍著心裏的疑問,跟著他回到了住處。
之前泡的磚茶還在,班達察多添進去一點熱水。我喝著茶,偷偷觀察著他的神色,我在判斷,也在衡量,如果我直接問他,他會不會回答我。
“你有什麽事,詢問了哲旦敦巴敦?”我還是沒能忍住,因為我一直有種直覺,我覺得班達察多現在所有的精力,應該都放在尋找大千世界上了,他沒有能力代領象雄人翻盤,就隻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大千世界上,所以,他詢問哲旦敦巴敦的事情,應該也和大千世界有關。
“是,我問了。”班達察多看了我一眼,仿佛不打算隱瞞我,他想了想,說道:“我問他了關於聖井的事。”
“聖井?”我楞了一下,大鵬銀城的那口聖井,一直都掌控在班達家族手中,掌控在大覺的手中,班達察多擔任大覺十幾年,他隨時可以出入聖井,他對聖井的了解,應該比哲旦敦巴敦更多。
“對,聖井。”班達察多又想了想,似乎是在考慮該不該把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訴我,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如實相告:“你或許不知道,哲旦敦巴敦的祖先,是當初挖開這口聖井的人。”
這個意外的信息出乎我的意料,聖井在象雄人的心目中有不可取代的神聖地位,我壓根沒有想到,哲旦敦巴敦的祖先,會是當時開挖聖井的當事者。
班達察多這麽一說,我立刻明白了過來,哲旦敦巴敦的祖先在挖掘聖井的時候,一定有什麽發現,但這個發現,始終流傳在哲旦敦巴敦的家族內部,即便連班達家族,也無權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