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

六號這天,我還是忍不住偷偷跑到他們舉行婚禮的酒店去了。

在我的堅持下,那天早上九點過,WILLSON如約來到我們的“家”,我高高興興地幫他打好呔。他穿上禮服的樣子很帥,帥得我恨不能把他鎖起來自己用不再讓任何別的女人染指。看得出來他有點緊張,第一次做新郎的人大約都是這樣吧?我想。臨出門的時候他照舊親了親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我覺得他有點心不在焉。

“七天以後,我一到廣州就會過來。”他還是很在意我的情緒。隻是我發現他說“過來”,而不是“回來”。

“好,我等你。”我向他展開一個大大的微笑。

眼睜睜看他消失在電梯裏,我依然象木頭一樣傻傻地站在門口,笑容仍然麵具一樣掛在臉上。突然,聽到樓梯口有腳步聲,我擰轉頭,正好看到WILLSON從樓梯下跑上來,衝過來一把抱住我,有點氣喘地在我耳邊呻吟:“傻女人,我的傻女人,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我的眼熱熱的,心裏雖然是千般不舍,隻得狠下心推開他,撮著牙花子笑著說:“你再這樣子我真的要後悔不讓你去結婚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語氣太逼真,我看到WILLSON的眼裏閃過一絲無措。

“快走吧,新娘子在等你呢。”我把他推進電梯,“我警告你哦,你要是再敢跑回來我就親自押著你去結婚!”

見他再一次被電梯帶走,我覺得身心俱疲,幾乎站都站不住。可是私下卻把個眼睛去望樓梯口,暗自希望他可以又一次奇跡般地出現。隻是這一次,我知道自己注定是要失望的了。

整整一天,我象得了熱病一樣在房間裏坐也不站也不是,身上一陣兒熱,打開冷氣又冷得發抖。到了晚上六點過,我決定出發,去觀看這場我的愛人的婚禮。我隻要偷偷地看上一眼就可以放心地離開。我跟自己說:“整整一天了,我得去看看他的呔有沒有被搞亂。”

我破例打了部的士,因為老天知道我的腿一直發軟。到了酒店,走出電梯,我躲在巨大的花壇後麵,遠遠便見到心形的花牌旁的一對璧人——WILLSON看起來比早上稍顯疲憊,不過他的手很體貼地挽住了新娘纖柔的腰,崔五月的禮服比我想象的要簡潔,襯得她純潔如安琪兒。她的笑容是由衷的,她的幸福象陽光一樣輻射向每一個角落,任一女子見到都會忍不住地想:啊,結婚多好——包括我。隻是她身上禮服白得讓我無法直視。

反觀穿著舊T恤短褲的我縮在角落裏,隻有“委瑣”兩個字好形容。夏萌萌不知道哪裏收回來的流料說她有先天性心髒病?我看我比她更象先知性五髒六腑中風。自作自受的結果是我一分鍾也沒有辦法再在那一個喜氣盛開的地方待下去了。

一口氣衝到街上我才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那個新“家”,我現在想也不要想它,尹天與從我拒聽他的電話那天開始我就已經沒有立場在去找他了,夏萌萌此刻正在這酒店裏參加總經理的婚宴,阿策他們更是忙著幫WILLSON做兄弟……

拿出手機,我拔了一個電話回家,是我媽接的電話,聽她在電話那邊開心地抱怨我好長時間沒打電話回家了,絮絮地講說老爸怎麽不聽話,不肯按時吃藥,嫂子昨天給她買了一件毛衣,紅色的,讓她如何穿得出街……我的臉不知不覺地濕了,飄飄****了幾日的心此刻忽然有了著陸的感覺。

在街邊的士多買了瓶啤酒,我在珠江邊的石條凳上坐下來對嘴灌了一口,一股洗腳水的味道直衝我的喉嚨,要不是想到是五塊五一瓶買回來的我幾乎就想馬上吐掉了。天上星星也沒有一顆。對著黑沉沉帶著腥味兒的珠江,我把最近所有發生過的事情細細地梳理了一遍,問自己如果知道今天這樣的結果再讓我再選擇一次的話,我會怎麽樣?我的答案立刻堅定地跳了出來:我還是會選擇今天一個人在這裏喝全世界最難喝的啤酒。既然是這樣我決定放縱自己一把,就算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任性吧——幹掉酒瓶裏最後一口酒,我這樣告訴自己。

第二天,我找到了一份做地產中介的工作,底薪很少,主要靠提成。但對於我來說隻要是跟賺錢有關的壓力,我是很樂於去承受的。跟著我重新開了一張手機卡,把舊卡注銷了。新的號碼我除了留言在了WILLSON的秘書台裏之外就隻告訴了家裏人。我不想也沒有心理建設麵對任何一個朋友。我知道我欠了他們,特別是夏萌萌,還有尹天與,總有一天我會還給他們——我想,但是具體是什麽時候,怎樣還給他們,我自己也很朦朧。

從那天起我開始了起早貪黑地的中介生涯。做過業務員再做中介對我來說比預計的要輕鬆得多。兩個月以後,我的業績就衝上了公司前三位。我從不跟任何同事多講一句公事以外的話,我知道他們在背後地叫我“掃銀精”,我這種大小單通殺,而且每單都窮追死跟直至完單的錢瘋子作風讓他們跟本無法理解。

七天以後,終於等到WILLSON從韓國回來的日子了。我本想做一桌豐盛至極的飯菜等他回來,可是轉念一想,我做得這麽迫不及待怕是會讓他產生心理壓力——畢竟現在他的生活由兩個女人組成,他需要盡量維持一種平衡。何況,現在他比之以前更加身不由已,今天晚上能不能來還在未知。

WILLSON是晚上六點來鍾來的,他看見我隻做了一個人吃的飯菜的時候明顯楞了一下,我強壓下心底竊竊地快樂,做恍然狀,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忘了你是今天回來。我這就再做過。”

他一把扯住我:“算了,隨便下個麵就可以了。”抑著不快。

“沒關係很快的。”我做了個鬼臉。他眼睜睜看我變魔術一樣從冰箱裏拿出一盤盤隻需熱熱就可以吃的菜時氣哼哼地攬住我說:“咦,什麽時候變得對自己那麽好了?一個人要不要吃這麽多菜呀?”

“我養著大把奸夫,預多點菜,不管誰來都可以就地喂飽……”

“你說什麽?小妖精!你敢再說一次?!”他一隻手夾住我,另一隻手直襲我的各大癢穴。我實再躲無可躲隻得邊笑邊求饒。

他把我的頭按在胸前:“這七天好象比七年還要長。要不是知道到七天後就可以在我們家見到你,我真的會瘋掉了。”

我沒吭聲,隻把耳朵貼住他的心口,聽他的心髒隔著襯衫咚咚地跳,這就是傳說中的奔馬跳嗎?長夜晚漫漫,今晚我們有的是時間**做的事。

WILLSON並不喜歡我的新工作,但是他答應過不幹涉我的生活方式,此刻也不便開口反對,我就是欣賞他這樣對每句話都很認真的樣子。臨走,他放下一張信用卡,告訴我裏麵是這個月的家用。我小心翼翼地把卡收好,對於錢,我總是很尊敬的。隻是總有一些自命清的人口口聲聲說錢是萬惡之源,其實錢有什麽錯,萬惡的是把錢花錯了地方的人。

拚命賺錢拚命拚命揮霍幸福的日子快得很快,轉眼三個月過去了,還有十五天就該過春節了,小區裏紅的對聯、黃的大桔樹已經擺出一副過節的架勢。我早早打了電話回家告訴家裏今年我不回去了。其實留在廣州我也沒事情做,WILLSON會帶崔五月回韓國過新年,隻是我知道我回去根本沒有辦法麵對那一雙雙親情橫溢的眼睛。這天早上,我一邊刷牙一邊隨手翻翻掛在鏡子旁的日曆,心髒突然怦怦地狂跳起來:我驚恐萬狀地發現老友該來的日子已經過去十來天了!,我閉上眼,猛叫自己鎮靜,想想或許是這段日子太累了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不管怎麽樣我必須自己去找答案。扔下牙刷隨便擦了把臉,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打了個電話請假,拎著包就坐車去了醫院。

想來任何生命都無法逃脫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的自然法則。當我拿到寫著“+”號的化驗單的時候,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思想。從醫院出來我還是馬不停蹄地回去公司上班了,我隻是想忙一點或許會讓我好過一些。可是我錯了,整整一天我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最後不得已還是請了假回家。我拿起電話想打給WILLSON,拔了幾個號碼,又放下,又拿起電話,又放下,我從來沒有這樣無措過。咬著手指,我望著電話機直發呆。誰知道電話機突然自己響了起來,倒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怎麽沒上班?”一聽到WILLSON在電話裏急切地聲音,我眼淚差點掉下來。我回了回氣,正想著怎麽告訴他這件事情,卻聽他壓低聲音說:“我今天晚上不能過來了,五月在醫院,我得陪住她。”這麽久以來,這是WILLSON第一次在我麵前提到崔五月。在這之前他從不在我麵前談及崔五月的任何事,這讓我很欣慰他有這樣的操守,否則我要怎樣想象有朝一日他會在第二個女人麵前怎樣地論及我?所以我察覺出一絲不同尋常。

“怎麽了?她生什麽病了?”

“她,”WILLSON的聲音遲疑了一下才說,“她懷孕了,可是身體狀況不太好。我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有任何事瞞著你。告訴我,你沒有生氣?”

“我沒有生氣?”我木然地重複,我怎麽可以生氣?我憑什麽生氣?連心底最後一絲的僥幸也被燒了個幹幹淨淨。

“好了我不跟你講了,我明天就過來,在家等我,有什麽話到時候再說。”

拿著電話我呆在沙發上,四圍的牆齊齊向我擠壓過來,壓得我連呼吸都沒有了空間。我猛地扔下電話衝過去把所有的門窗全部通通大打開,然後跑到陽台上象隻狗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氣。我跌坐在陽台冰冷的地上,想籍此讓自己有一些還活著的感覺。我真希望這幾個小時不過是我發的一場惡夢而已。我的報應來了,我知道,我的報應來了。

我把浴缸裏注滿了滾熱的水,把自己浸進去,直泡到全身的皮膚紅得象要爛掉了,我才爬出來,因為我已經為自己做好決定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醫院,婦科醫生司空見慣地勸我:“還是做藥物流產好一點,雖然時間慢了一點,但是人沒那麽辛苦。”

“我要人工流產。我不怕痛,隻要快。”我冷靜地說。

“我們醫院有最新的全麻無痛流產……”

“我說過我不怕痛!”我打斷她的喋喋不休。

“那好吧,我這就你開單,但是你必須要有家屬陪同,萬一出了什麽事也要有人在旁邊才行了。”做不到生意的醫生態度有些不快。

“可是我家人都在外地。”我有點不自在。

“那就叫孩子他爸來呀,早幹什麽去了。”我覺她的樣子萬分惡毒。可是讓人捏在手裏的那個人是我,不是她,我隻得服軟:“沒有家人一定不行嗎?孩子他爸出差了。”

“你這人怎麽這樣兒呀,不是告訴你了,一定要有人在旁邊嗎?!沒有家人叫朋友過來也行。”

毫無辦法之下,我隻得死皮賴臉地打電話給夏萌萌。一聽到我的聲音她就在那邊叫了起來:“你還活著呀!你這個沒心沒肺的王八蛋!我就等著哪天接個公安局的電話叫我幫你收屍呢!”她邊哭邊罵,抑揚頓挫中氣十足。

“你能來趟XX醫院嗎?我要做流產手術,可是醫院規定一定要有人在旁邊陪著。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人了。”我一口氣說完,生怕半路讓她打斷了再沒有勇氣講下去。

“什麽?流產?!你瘋了!這麽大件事兒你怎麽就不商量一下?孩子是誰的?”

“你說呢?”我苦笑。

“那他呢?死了還是操刀自宮了?!你可別告訴我你一人在醫院。”

“好了,別再刺激我了,你隻說來不來吧。”我有點後悔打這個電話了。

“可是我現在南寧,我現在就買機票回來,你等等我行嗎?”我差點立馬暈倒,“算了,不用了,我自己搞定吧。”掛上電話,我直接去交了手術費,用的是WILLSON給我的那張信用卡,裏麵到底有多少錢我一直沒去查過,怕自己忍不住想占為已有的**,但是我想支付手術費應該是綽綽有餘的吧。

醫生一邊接過我的交費單一邊問:“家裏人來了嗎?”

我胡亂往手術室外坐了一大票人的長椅那兒一指,“來了,來了兩個。”

“那行吧,十分鍾以後手術。”

我被吩咐脫掉一隻褲管,然後七仰八叉地躺倒在手術**。天氣已經很寒冷了,雖然手術室裏比室外暖和多了,可是我的肌肉開始僵硬,耳朵邊傳來“乒乒乓乓”的機械撞擊聲,讓我覺得涼意更甚。醫生護士在我麵前神態自若地來去著做準備工作,那本是我做為女人最神密與驕傲的部分此刻毫無廉恥地被人們臉上熟視無睹的表情消滅得幹幹淨淨。我告誡自己不能在這一刻變得脆弱,否則剩下的部分我根本沒有能量完成。當冰冷的窺陰器伸進我的身體的時候,我打了一個寒戰,咬住牙挺住了,可是當不知形狀的寒氣森森的器械真正伸進我溫暖的子宮時,那種血淋淋地撕扯將我全身的力量擊得粉碎!

“不要!”我大叫,眼淚恣意地奔湧而出,我已經不想再去擔心別人的嘲笑和鄙夷的眼神。雖然是我故意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雖然我知道隻有這種痛才足夠讓我徹底回不了頭,可是此時此刻,我徹底崩潰了。

“沒關係,是比較痛,但是忍一忍就過去了。”旁邊一個年紀夠做我媽的老護士抓住我的手拍著安慰我,“就快好了,是女人都得受這種苦。”我絕望地望住頭頂的無影燈,在心底大喊:“誰來救救我!”

那種非人的疼痛和被扔進床下的血汙將存在我的記憶中一輩子,成為我的人生裏最深刻的一處傷疤。

我慢慢地坐起身,頭有些發暈,卻是一眼也不敢看床下。我試著下床,腳下一軟,差點摔地上。那個老護士搶過來扶住我:“先在外頭的椅子上坐一下才能走。來我扶你。”她一手夾住我的病曆一邊扶著我走到外麵走廊上:“李好的家屬,李好的家屬在哪兒?”

我忍住一陣陣向上湧的惡心從她擺擺手:“行了,您把我放這兒吧,我朋友……”

“對不起,對不起來晚了。”一個聲音邊說一邊把我從護士手裏接了過去。

“雖然年輕,也得注意一點,這段時間別讓你愛人碰冷水,先別吃當歸、人參之類的補品,等血收住了再慢慢補不遲。”

“好的好的,我記得了。”

看到麵前從天而降的尹天與我一下子覺得很軟弱,剛剛幹了的眼睛又濕了。

“為什麽每次我最狼狽的時候都會碰到你?”我歎了口氣。

“因為你太混帳!”他的口氣突然變得極度惡劣。我以為他又在開玩笑可是看到他被憤怒扭曲的臉時,我知道他來真的了——什麽時候見到他都是笑嘻嘻吊兒郎當的樣子,從來連認真的表情都欠奉——他好象是真的真的很生氣。

“你白癡呀?!那是條生命耶!你曉不曉得你剛剛是在殺人耶?!”他的聲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直響。一走廊的人盡數望向我們,我好象真的變成了一個背著老公來偷偷流產的壞婆娘。不過,他的樣子突然跟WILLSON變得有些相象。

老護士跑過來:“噓,小聲點,這兒是醫院,有什麽事回家再說。不過也真是的,象你老公這麽喜歡小孩子的男人越來越少了,有什麽事兩公婆要有商有量。不過沒關係,你們兩個還年輕,以後大把時間有得你們生,也不要急在一時。”

“是,是,阿姨您講得很對。”尹天與馬上換了一副表情可勁兒地點頭。

我被他們兩個的搞得哭笑不得,真想腿一蹬眼一閉死了幹淨。

尹天與好象終於注意到了麵如死灰的我,握住我的手:“你現在覺得怎樣?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我搖搖頭,“讓我先坐會兒。”

“你曉不曉得你剛剛真的做錯了?生育是上帝付予我們最珍貴的禮物?任何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即使你是媽媽也沒有權利剝奪他生存的權力!人是生而平等的!你的臉色很不好耶,想不想喝點什麽?”他的臉色鐵青,卻又滿眼擔心,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但是他的“媽媽”兩個字卻把我剛剛愈合的傷口又給撕開。十幾個小時以來我一直回避著剛才從我身體裏剝落的那一部份不敢正視,“媽媽”,這是個讓足以讓我愧疚一世的奢侈品。

“能不能幫我買杯熱水?”我有氣無力的請求。

“你口渴嗎?”見我點頭尹天與忙忙地說,“我去幫你買杯鯽魚湯回來,喝水哪有營養。你在這兒坐著等等我,很快就好。”

眼見尹天與走下樓梯,我馬上硬撐著站了起來:我得馬上回去,今天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而且我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麵對尹天與。

打的士回到家的時候,我已是滿身冷汗。我的手有些哆嗦,但是很冷靜。我把家裏的鑰匙,手機卡,他的信用卡還有手術費帳單放在茶幾上,用電視機遙控器壓住,然後拎起昨晚收拾好的一包衣服,抱上關在籠子裏的痞子帶上門走了出來。我沒有再回頭望一眼,“Mypartyhasended.”我努力不讓自己摔倒,在這一天,我親手打爛了上帝給我的第一份最珍貴的禮物,在這一天,我把我的愛情連根撅掉,在這一天,我把所有與昨天有關的東西統統扔進了那間豪華的房子裏,我唯一帶走的隻有那張壓在行李包下麵我至今也沒有膽量看一眼的早孕B超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