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铩羽而還

“來了來了”圍觀的人群裏傳出一片嘈雜之聲。原來,已經有不少人看到東麵一彪兵馬疾馳而來。

徐六甩甩衣袖,雙手交手腹前,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得體一些,隨同的一眾文官武將也是抖擻精神,準備迎接。吳玠回頭一揮手,嘹亮的號角聲頓時大作緊隨其後的,便是喧天的鑼鼓,敲打出雄渾而激昂的節奏,迎接凱旋的將士。

“怎麽還搞這一套?”徐衛在風馳的馬背上笑道。

“大帥,這是在迎接咱們吧?哈哈”李成衛滿麵欣喜。待奔得近些,赫然發現,城門外除了老百姓,竟還有一群身披官袍,頭頂烏紗的官員在從前,秦鳳軍也沒少勝仗,更沒少受歡呼,但如此之大的排場,確實還是頭一次

“籲”眾將勒韁繩,那戰馬或長嘶,或人立,都停了下來。這邊戰馬一停,那頭川陝宣撫處置司判官徐良就引著眾官迎上前來。

徐衛翻身下馬,快步上前抱個拳:“怎敢勞徐判大駕?”

徐六笑容滿麵,上前一禮:“本判率宣撫處置司、製置司、經略安撫司,三司官員恭賀製置相公凱旋班師”這兩個在私雖然是堂兄弟,但在公,卻是同僚,因此場麵話必須講。

“上有宣撫司長官支持,下有諸軍將士效死,方才建功,我怎敢獨受?”徐衛說罷,閃開身,讓身後的眾將接受祝賀。

那三司官員紛紛上得前來,都是喜笑顏開,互道賀意。而後合作一處,往城裏走去。四周百姓歡聲雷動,徐衛以下,都作四方揖致意。

進城後,各官自回本司公幹,徐衛徑直前往製置司。卸了鎧甲,換上公服,又到花廳接待宣撫處置司官員。

“製置相公一路勞頓,征塵未洗,要不?咱們餐敘?”徐六很是體諒地說道。

徐九坐定,端起茶猛喝一氣,擺手道:“不必,一路跑下來,現在什麽胃口也沒有,喝點清花就好。隻是就苦了諸位上司同僚,沒甚油水。”

“哈哈,相公說哪裏話,此番東征斬獲之豐,曆年罕見,還沒油水?”一名宣撫司的幹辦公事說笑道。他指的,便是西軍從金河府府尹孟邦雄處收繳的戰利。盡管,這筆財物取自皇陵,要怎麽用道理上來說,需要由報請朝廷定奪。但川陝的情況擺在那裏,走一下過場之後,朝廷自然也是順水推舟,撥給川陝自理。這筆錢,轉運使趙彬初步估算,足夠西軍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攻勢。

“斬獲是不少,但用的地方更多。不過,我反正就是個伸手要錢的,操心卻是你們的事。”徐衛笑道。

堂上官員都笑,徐六作為宣撫處置司高級官員,自然過問起此番東征的經過。徐衛遂簡明扼要,將過程說了一遍,並提到了皇陵被盜屈,哲宗皇帝暴屍野地一事。

一聽這個,堂上官員無不悲憤交加對他們而言,君父君父,君即如父。曆代先帝的皇陵被掘,已屬不可承受之重,更兼哲宗皇帝遺骸暴露,叫他們如何接受得了?當下,咒罵女真偽韓之聲不絕於耳

待眾人情緒稍稍平複,徐六提醒道:“製置相公,稍後,還得勞你將此行情況整理整理,上報宣撫司。”語至此處,頓了頓,補充道“皇陵之事,我個人意見,你最好上書行在匯報。”

“這是當然。”徐衛點頭道。

轉眼至建武三年年底,徐衛回來以後,便忙著慰傷恤死,整頓部隊,抽空又將東征經過上報宣撫司,替相關人員請功,並就皇陵之事寫成奏章,上書杭州行在。在此期間,他密切關注襄漢戰區的局勢。

據楊從義報告,在臘月上旬,鄭州除原留的金軍之外,又開進了大量的部隊。徐衛據此判斷,襄漢地區的戰局可能已經有了結果,否則,兀術不會重整中原防務。但誰勝誰敗,還真不好說。金軍若是戰勝,那麽宋軍肯定無力再戰,因為這場戰役打得太久了,增強鄭州防務以備西軍是理所當然;金軍若戰敗,也無力再卷土重來,那麽增強鄭州防禦力量也在情理之中。

這年年底,紫金虎終於得到了準信。果然不出他所料,襄漢已成定局。何灌在戰後第一時間,就派人由荊湖北路,也就是後世的湖北往四川給川陝宣撫司報信,言神武前後軍合力收複襄陽,金軍已退保東京,無力再戰。這個消息雖然短短幾句話,但不難想象,其中必定少不了一番惡戰

事實也確實如此,在兀術被徐衛吸引回東京以後,神武前軍,也就是折家軍,會同嶽飛所部約期出師,分兩路進兵反撲襄陽。金軍設在襄陽南麵的伏龍山,鹿門山兩處營壘都被攻破,折家軍直抵襄陽城下。另一頭,嶽飛所部進入鄧州,四戰四捷,斷了夏金吾的退路。

當兀術火急火燎地攆回來時,襄陽已然失守。各府州縣到處都是金軍的潰兵,他的女婿夏金吾倒也沒給他丟臉,襄陽被圍,他仍舊指揮部隊拚死抵擋。無奈,這一回,宋軍已是孤注一擲,背水一戰,打得極為勇猛,襄陽城被攻破,夏金吾被嶽飛所部的士卒捅死在混戰之中。

時兀術已兵至潁昌府,聞聽此訊,氣得幾乎吐血女婿沒了事小,襄陽丟了事大費時一年,耗錢糧無數,死傷巨萬,以如此代價取來的襄陽又被宋軍奪回,叫他如何不怒?但到了這步田地,兀術自知,想馬上再奪襄陽已經不可能了。征戰多時,士卒已經疲憊不堪,漢簽軍近來逃亡者比比皆是,最要命的,糧草已經不濟,哪比不得宋軍背靠荊湖兩廣和江南富庶之地?

思前想後,隻能下令撤軍,退往東京一線休整,以備異日再來。至此,襄陽爭奪暫時告一段落。這場戰役,宋金雙方動員近四十萬兵力,以襄陽為中心,斷斷續續廝殺一年,雙方都付出慘重的代價,這在宋金戰史上,絕無僅有

建武四年,正月,杭州行在。

這個年,行在的君臣們總算是過得舒坦些。雖說耗費無數錢糧,折了許多兵馬,但所幸,襄陽有驚無險。為了表彰前線將士的功勞,朝廷準備大舉封賞。但其他人都好辦,惟獨折彥質已經顯要無比,封爵國公,加官少保,正一品大員,還能怎麽封?朝中大臣提議,方今亂世,正是借重武臣之時,折少保忠心體國,前者坐鎮鎮江行在,保江南平安,今又統王師禦北夷,奪回襄陽,力挽狂瀾,功蓋當代,應比照複燕雲之功,封王。

在此之前,活著封王的異姓大臣,隻有童貫一個。宰執大臣們商議,多數人表示讚同,但首相朱勝非認為不可,遂報皇帝趙諶裁奪。趙官家是個沒主見的,又問於太上皇趙桓,至今沒有定論。

中書省,政事堂。

在這個宋代“國務院”裏,如今是徐紹一人作主。前線戰勝,擊退金人,雖然說功歸將帥,但徐紹統籌全局,自然是勞苦功高。隻不過,他跟折彥質一樣,已經封得沒法封了。所以,當捷報傳來東京時,皇帝趙諶親自召見,再三褒獎,賜以金銀及內府奇珍,又把他兩個兒子徐洪徐良各升一級官階,算是獎賞了。

“徐相,此為敘前線將士之功,錄相關人員之過,最後擬定的細目,請相公裁奪。”佐官將公文遞到徐紹麵前。後者一邊咳,一邊看。這上了年紀,且身患重疾之人,最怕寒冬。但沒辦法,徐紹身為次相,真正的日理萬機。

逐一看罷之後,徐紹道:“張伯奮忠良之後,雖然戰敗丟城,念在他高祖和其父張叔夜的功勞上,可適當從輕發落。我看這樣,降五官,貶個團練副使,尋個合適地方編管。你把本相這個意思,跟有司說一下。”

“是,下官謹記。”佐官回答道。

徐紹再看一次,又道:“嶽飛接替張仲雄指揮,沉穩有謀,功勞不小。可特授觀察使,充任荊湖宣撫司副都統製。”

“是。”佐官隻能應下。本來,這是有司已經擬定好的,但徐相素來如此,大筆一勾,嘴皮一動,就以他說的為準。

“另外,折家子弟要多加撫慰,方能彰顯聖上和朝廷之恩義,折彥野再拔一級,折彥若再提一級。對了,折可求以年老乞罷,有司是怎麽議的?”徐紹問道。

“不許。”佐官回答道。

“對,折可求是軍中元老,威望卓著,離不開他啊。”徐紹說著,又是一陣咳嗽。再看一遍,才將公文遞還佐官。

“徐相,因戰事的緣故,中書積壓的公案為數不少,有司再三敦請……”佐官說得有些為難。因為都知道徐紹身體不好,他的得力助手秦檜又被罷免,朝廷這麽多事,都賴他一人,實在不忍心。

“唉,若會之在,何至如此?罷了,都拿來吧。”徐紹歎道。

佐官領命而去,剛出宰相的辦公堂就跟一位同僚撞個滿杯,後來的也沒空道個歉,匆匆入內,疾聲道:“徐相,川陝宣撫處置司和陝西製置司上書到。”

“哦?拿來”徐紹來了精神。在此之前,徐處仁已經上報朝廷,說是陝西製置使徐衛親率西軍三萬餘,兵出潼關,討伐河南金軍,以策應襄漢,卻不知結果如何?

佐官遞上奏本,徐紹先取了徐處仁的本,展開來看。這一看,直看得頻頻點頭,嗯個不停。老九到底是個爭氣的孩子,看看,三戰三捷,複洛陽,占虎牢,破鄭州,竟一度打到東京城郊而且就在他從前練兵的牟駝岡紮下營寨最重要的是,這一次西軍東征,斬獲無算

“好此番若無川陝宣撫司相助,折何二宣撫豈能建功?”徐紹一時忘了病痛,捶案讚道。

看畢川陝宣撫司所奏,又拿起侄兒的奏本,先沒看內容,隻觀字跡。這個老九,光顧著練兵打仗,怎就不多讀些書,練些字?好歹也是建節的人,這手字實在不堪便是讀過幾年書院的學生,也比他這雞扒似的字工整

可當徐紹看到奏本內容時,卻再也沒有這份閑情雅致來關心侄兒的學業了。“永昌陵以下皆驚犯,泰陵至暴露,臣解身著紫袍覆之,就地淺葬……”永昌陵就是太祖趙匡胤的陵寢,永泰陵則是哲宗趙煦的陵寢。

那佐官立在旁邊,見宰相須發皆動,牙關緊咬,一雙眼睛漸漸染紅,不知何故。突然,徐紹一拳打在案桌上,震得紙筆墨硯亂顫,駭得佐官大驚失色

“金賊終我一生,不與媾和”徐紹狂吼之聲,驚動了外麵辦公的副相和佐官。眾官紛紛聚攏過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快請朱相、許樞密、劉樞密、各參知政事及簽書樞密過府”

葛嶺,東晉著名方士葛洪葛仙人修習之所,行在遷到杭州以後。道君就住在此處,每日“潛心”修煉,以期飛升。隻是道君終究還是塵緣未了,仍懷念他君臨天下的時光,所以還沒有修成正果。

及至徐紹、朱勝非、許翰、秦檜等人發動政變,迫趙桓下台,擁立新君。趙佶本以為自己的機會來了,哪知,趙諶上台以後,仍舊受到其父趙桓的掣肘和影響。他這個皇祖父根本插不上手,時間一長,道君還真就把這些看淡了,從此閉門於葛嶺抱樸廬,居於半閑堂,每日研習經典,修煉丹藥,與草木為伴,風月為朋。閑時,仍舊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寫上幾筆瘦金體,畫上幾幅花鳥畫,日子倒也過得平淡。

除了他最愛的第三子,嘉王趙楷時常來看望他以外,幾乎不接見任何人。太上皇趙桓和皇帝趙諶,按例,每月應該來探望他四次,但這兩父子時常借故不至,道君也不以為意。

這一日,道君在當日徐紹等人拜見他,請求出山作主,促成政變的那塊巨石上打坐,或許是采天地之靈氣吧。不過,看起來今天道君心緒不寧,坐了一陣,起身回到半閑堂,使內侍取來紙筆,有心寫畫他幾筆,但無論是寫字,還是畫畫,剛開始幾筆,就覺得毫無生氣,遂將筆一扔,怪道:“何至於心神不寧?莫非有災禍?”

正疑惑時,有道士來報,其實也是內侍扮的,說是太上皇趙桓,聖上趙諶,以及朝中宰執大臣齊至抱樸廬,求見道君。

趙佶聽罷,淡淡一句:“我已是閑逸之人,俗事與我無關。”竟不見兒孫及當朝重臣。

道士依言外出稟報,不多時又來,道:“太上與官家跪於門外,眾大臣掩淚不止。”

趙佶聽到這裏,倒覺得奇怪了,這是什麽情況?又非國破家亡,何必如此?轉念一想,難道是金軍打過長江來了?一念至此,便道:“讓他們進來吧。”語畢,重新拾起筆,草草幾下,勾出幾點梅來,覺得有些意思了,遂捉了衣袖,潛心作畫。

當趙桓趙諶父子,引著宰執大臣步伐雜亂地進入半閑堂時,道君已然入定一般,渾然不覺,隻醉心於丹青之中。以至於兒孫大臣向他跪拜,他也絲毫沒有反應。

直到耳邊響起慟哭之聲,他才扭頭皺眉道:“何事?”

但見太上皇趙桓,皇帝趙諶,以及徐紹、朱勝非、許翰、劉延慶等重臣都伏地而慟,甚是悲愴。趙佶皺眉道:“何事如此哀傷?”

趙桓直起身來,已然淚流滿麵,痛聲道:“國難不息,乃至曆代先帝蒙塵,此皆兒孫之罪也”

趙佶臉色一變,先帝蒙塵?這話從何說起?

徐紹是宰相,當下也直起身,哭道:“陝西製置使徐衛,於去歲發兵東征,出潼關,複洛陽,直至鞏縣。見大宋曆代先皇之陵寢俱被盜掘,往昔莊嚴之地,禽獸出沒其間,骸骨遍地,慘絕人寰自永昌陵以下,皆受驚犯永泰陵竟暴露,衛解所穿之紫袍包裹,就地淺葬……”

趙佶手中之筆啪一聲掉在紙上,那張本來波瀾不驚的臉,瞬間扭曲萬狀他雖潛心修道,但道家從來也沒說要不認祖宗的

聽聞從太祖到哲宗的皇陵都被盜掘,皇兄的遺骸竟然暴屍野外,趙佶心中的震驚和悲憤難以名狀他怔立當場許久,嘴唇微張,喉頭發出“啊啊”的聲響,就是說不出來。好大一陣之後,那含糊的聲音終於變成了淒然慟哭

那半閑堂上,君臣憤懣至極,個個痛哭流涕,視為奇恥大辱,不共戴天

哭得累了,乏了,眾臣扶道君,太上皇,和官家坐下。趙佶仍不免悲從中來,試想,他自己退位,兒孫皆不孝,本來已經夠淒涼的。如今聽聞祖先陵寢遭受劫難,他的兄長,哲宗皇帝的屍骨竟然暴露荒野,而他自己卻無能為力,心中的悲苦可想而知。

“具體何人所為”道君切齒問道,這方外之人,竟也動了雷霆之怒

“據查,乃偽韓高逆世由主導,偽河南府尹孟邦雄親為”趙桓回答道。

“孟賊何在”趙佶聲色俱厲。

“徐衛攻破洛陽,俘獲孟逆,申訴其滔天之罪,就地處決,並夷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