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章氣吞萬裏
建武四年,七月初六,徐衛在長安誓師出征。
紫金虎親筆簽發《討北夷複陝西檄》,“關中侵淩久矣,自敵酋婁宿引師寇陝西以降,荼毒生靈數十萬餘,**州縣一千餘裏,所過之境,城池無論大小,人民無分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
“衛所痛者,猶以金人倒行逆施,剃發易飾,禁民漢服,我中國數千年之禮儀人倫,詩書典則,掃**殆盡此非獨大宋之變,實開辟以來未有之辱”
“今衛率堂堂之師,乘戰勝之勇氣,用恢複於舊疆,凡關輔之地,披發左祍,執兵仗抗王師者,立斬諸軍戮力,還我河山鬼伏神欽,至死不渝”
西軍正軍八萬,秦隴熙河義勇、番兵、鄉壯三萬餘,合計十一萬人馬士氣高昂,從長安出發,鋪天蓋地向東而進與此同時,西軍第一強盾王稟亦率三萬五千精兵由慶陽府出發,進入保安軍,撲向延安從當年完顏婁宿引軍入侵陝西以後,西軍奏響了收複全陝的最強音
楊再興、李成衛,兩員馬軍驍將引騎兵風馳於主力之前,鐵蹄滾滾,震動關中侵入華州的金軍聞風喪膽,未曾一戰,倉皇逃進同州。
七月初七,楊再興於同州以西十餘裏處全殲金軍遊騎數百,直抵城外。同州守將關閉城門,作勢堅守。同州州治在馮翊縣,即後世陝西大荔,韓常苦心經營,且派金軍元老婁宿之子完顏活女坐鎮。韓常認為,西軍大舉來攻,士氣必定如虹,其鋒芒不可掠,倉促與之決戰誠為不智,遂指示活女,借同州堅城盡力消耗,以待變化。活女也完全貫徹其方針,堅壁清野,決不出戰。
初八,徐衛大軍兵臨城下。步伐未息,營壘未立,即派姚平仲引熙河兵繼續東進,奪取蒲津關浮橋控製權,截斷黃河而自己指揮秦鳳軍、永興軍、兩興軍將同州城團團圍定,多置器械,準備強攻。
西軍曆年征戰,多以防守為主,最大規模的攻城是發生在當年鄜州之役。姚平仲張俊引熙河兵涇原兵久攻鄜州不下,反被馬五韓常合師擊潰,鑄成西軍未有之敗如今卷土再來,當然是誌在必得
同州城外,西軍結成連營十餘裏,一望無際旌旗飄揚,遮天蔽日,人聲馬嘶,不絕於耳那城上金軍,自從征以來,從未見過西軍如此之大的陣仗,士卒驚恐,惶惶不安而淪陷之民,聽聞官軍反攻,無不暗中欣喜,隻盼早日破城,結束苦難。
“同州城池廣大堅固,但處於四入之地,一旦被圍,就陷於絕境。觀金軍行跡,是想堅守消耗,待我疲敝之時,再行反撲”徐衛牙帳之內,一身戎裝的吳玠朗聲說道。
張憲聞言接道:“正因如此,同州之戰不能久耗,務必速決”
永興帥楊彥不改勇悍本色,主動請纓道:“宣撫相公,卑職願率本部先期扣城”
徐衛高居於上,麵對數十員文武,擺手道:“你們可曾注意同州城防體係的變化?”
張憲是攻守老手,聞聲答道:“卑職留心過,金軍拆除了城上所有敵樓,並削平了所有齒垛,這可能是因為敵樓和女牆很容易成為砲車攻擊目標。同州城,變成了一座平頭城。除此之外,同州城的城角,被改造成半圓形,這樣就很不容易被砲彈轟塌。很明顯,韓常借鑒了當年我們在平陽的城防體係。”
“不但借鑒,甚至還有發揮。”徐衛指正道。“在金軍裏,韓常是少見的以攻防著稱的將領,看他同州城防,可知此言不虛。如果本帥所料不差,以砲製砲的戰術他也學了去,這高牆之內,必有砲群。”
他此言一出,帳內一眾文武心裏都雪亮,同州城不好打。可那又這樣,我們等了十幾年,終於等來收複陝西的這一天,豈能一出門就被困難嚇倒?莫說它就是石頭城,哪怕是金湯澆鑄的,也得給它撞開拔掉關中平原上的這根釘子
“宣撫相公,似同州這般堅固,最好還是重點進攻,以便集中力量。”張憲建議道。
哪知,徐九大搖其頭,斷然道:“同州不可攻。”
一語驚滿帳不可攻?我們十一萬人馬剛從京兆府過來,碰上個同州城就不攻了?宣撫相公,誓師之時,你那番豪言壯語,可是聽得將士們熱血沸騰
“從前,我們打過多次防守作戰,沒有哪一次不是憑借高牆深壕消耗敵軍,尋找戰機。如今攻守易主,我們不吃這個虧。”說著,徐衛起身至地圖架前,招呼道“你們來看。”
“如今,金軍所據陝西之地,無非延安、同州、鄜州三處為重。延安同州,一北一南,遙相響應,而鄜州居其間,可左右逢源。可以肯定,韓常布防,也將著重在此…。我軍如果強攻同州,不是三兩天可以攻破的,時間一旦久了,軍心必受影響。此時,鄜州之兵南來,我軍雖不懼,然徒耗光陰,空廢錢糧。”
眾將都不出聲,顯然並無異議。
“此番收陝西,我軍之戰略,不在層層推進,而在於直搗敵巢,完全打亂其布置”徐衛神色莊重,語氣鏗然沉重揮出的鐵拳顯示出無比的信念
“相公之意,莫非要舍同州,而直趨延安?”吳玠洞察到了主帥的意思。
“不錯正是如此”徐衛輪廓分明的臉上露出笑容。“要打亂韓常的布置,就要讓延安、鄜州、同州三處無法聯通無法互援空據險要,卻無法施展”
兩興安撫司都統製徐洪,一捋赤髯,笑道:“宣撫相公高見。”
徐衛知道自己這位五哥也是戰術行家,也笑道:“徐都統有何見解,說來研究。”
徐五也不推辭,起身上前,手指地圖道:“今姚帥引熙河軍奪取浮橋,一旦成功,便隔斷河東關中,陝西之敵,便成甕中之勢。此前東征,我軍已複河南,據有虎牢關、潼關諸險。至此,無論河東河南,金軍都無法入援,正所謂犬入窮巷。”
文武要員聽到這裏,無不欣喜。徐都統一席話,令人茅塞頓開這麽說來,我軍在開戰之前,就已經占據了相當的優勢如此,何愁陝西不複?
“但韓常也非易與之輩,必作困獸之鬥,而金廷也不可能坐視陝西光複,這場仗一旦打久了,必然生變。最讓人擔心的,就是金軍出燕雲,經河東來援。如果姚帥控製了浮橋,當然暫時不懼,可要是入了冬,可就不一樣了。”
眾人都明白徐洪所指,黃河在風陵渡這一帶改道,由南北向改為東西向,所以風陵渡以北這一段黃河,在寒冬之際,常出現流淩,甚至於冰封。一旦河麵結冰,蒲津關浮橋就形如虛視,敵軍可履冰過河
“所以,此役不能久耗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如同宣撫相公所講,必須直搗延安集合諸路兵力,拿下這個重鎮,完全控製陝北”
聽到這裏,有些將領還是不太明白,有人高聲問道:“放著同州不攻,而轉兵延安,如此就算姚帥拿下蒲津關浮橋,又豈能穩固?我軍將後背扔給同州之敵,又豈會妥當?若留兵在此圍困,又怎生集合力量?”
徐衛一擊帥案:“問得好”
徐洪輕笑一聲,拱手道:“剩下的,請宣撫相公明示。”
“徐都統胸有成竹,何必謙虛?”徐衛搖頭道。
見他兩兄弟在那裏謙讓,張憲索性接過話頭:“兩位長官都謙虛,那卑職就姑且試言,若說得不對,再請長官指正。”
“宗本不必擔憂,有話但講無妨。”徐衛肯定道。
“姚帥奪蒲津以後,我軍可留下適當兵力,與熙河軍一道,牽製同州。主力立即北上,一路打到延安城下,與涇原軍會師扣城圍點,打援”張憲話不多,但頗得要害。
話音一落,帳中文武多有稱讚者。但徐洪聽後,沉默不語,徐衛也是笑而不答。張憲見狀,心中狐疑,莫非我說得不對?他是坦**君子,胸中不藏陰暗,遂道:“請宣撫相公,徐都統指正。”
徐洪仍舊不言,徐九看他一眼,糾正道:“宗本所言,大體可行。然同州之兵幾何,你不知,我也不曉,留兵牽製的話,留得多,分散力量,留得少,又恐敵出城而擊。唯今之計,莫若學金人。”
學金人?不知道金人除了騎兵之外,還有什麽值得我們學的?
徐衛也不賣關子,直言道:“昔年我軍在平陽堅守,金人作‘鎖城法’,使內外交困。再遠一些,王正臣當年守太原,金人亦用此法,鎖城而去。今同州堅壁清野,負隅頑抗,我軍正好用鎖城之法圍困,方才得以脫身北上。”
鎖城法,眾人並不陌生。《武經總要》有雲,城固難以驟拔,則使鎖城法困之。隻不過,這些年來,多是金軍在用,反倒讓世人以為,這是北夷獨創。
張憲聽後,思索片刻,坦承道:“卑職確實沒有想到這一層。”
徐衛撫慰幾句,又與眾將商議細則,確定之後,紫金虎朗聲下令:“鎖城”
西軍總帥這一聲令,直喝得同州城顫抖不已在陝西十一萬步騎兵臨城下之時,同州金軍將士就被這前所未見的聲勢駭得不輕,他們甚至還沒有想明白,我們不是一直壓著宋軍在打麽?怎麽淪落到這個份上了?
放眼城外,密密麻麻全是宋軍的營帳,但金軍知道,宋軍不是來趕集的,很快,一場慘烈的攻防戰不可避免。誰死誰活,隻有天知道可到了七月初九,他們等來的不是如林的砲車,也不是高聳的鵝車,想象中怒潮般湧來的大軍根本沒有出現。宋軍開始在城外相當遠的距離鼓搗什麽。
這個異常的情況被迅速報到了完顏活女跟前,當年的女真小將,如今已長成鐵塔一般的壯漢,當他健碩的身軀裹著鐵甲鏗鏘作響搶上城頭時,他看到了讓人膽寒的一幕作為西路軍的小元老,他實在太清楚城外的宋軍在幹什麽了
“鎖城”活女的語調有些異樣,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鎖城法有一天會用到金軍頭上來。
所謂“鎖城法”,就是在城池堅固,難以快速攻破的情況下,在城外弓弩和砲車射程所不及的地方,構築工事,設置障礙,用矮牆、鹿角、拒馬、陷坑等建起一道防線,隔絕內外交通聯係,以圖困死。
但是,鎖城法多用在久攻不下之時,如今西軍剛剛抵達,連個屁都沒放,就祭出這等妖法,實在讓活女始料不及。立在城頭之上,活女揣測著徐衛的用意。很快,他就明白了,徐虎兒是要將我困住,好抽身北上,攻延安
此時,活女陷入兩難境地。如果坐視鎖城法形成,他除了堅守待援以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如果此時出擊,又絕沒有取勝的可能,整個同州,包括城裏和蒲津關,隻有不到五萬兵力,而且精銳的女真本軍,都是護衛蒲津關的完顏習不手裏。此刻,想來他也不好過。
麵對讓人絕望的境地,活女畢竟不凡,他是被金太祖預言“此兒異日必為名將”的人,麵對紫金虎十萬大軍,活女並無懼色,他手捶城牆,厲聲喝道:“讓馬軍從南門出擊”
徐衛,縱使撼不動你,也要殺殺你的銳氣
軍令一下,同州南城城門洞開,吊橋放下,奔騰而出的漢兒鐵騎嘯叫著衝向了正在幹活的西軍將士。銳利的長槍在七月的陽光照耀下,炫出奪目的光芒
頭頂烈日,揮汗如雨的士兵們手裏扛的並不是器械,而是鋤頭鎬耙,他們聽到蹄聲,直身腰來,抹了一把汗,以淡定的目光看著呼嘯而來的敵騎
陡然之間宋軍營中號角聲大作戰鼓警鑼同時敲響幾乎同一時間,巨大的吼聲在同州四麵八方升起勢如驚濤,直入雲霄十萬大軍共一吼,便叫黃河水倒流
讓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那從城中殺出數百漢兒騎兵,在震耳欲聾的怒吼聲之下,竟駭得勒停了韁繩,調轉馬頭,倉皇地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楊繼嗣正光著膀子,扛著大戟在肩頭,帶隊巡弋,目睹此種情況,啐了一口:“呸直娘賊,等死罷”
城頭上的完顏活女見狀,一張黑臉漲得通紅,他切齒之聲格格作響,嚇得四周部將無人敢言。突然,他拔出彎刀,扭曲著臉竄下城去那些半途而返的馬軍剛剛進城,還在為先前的景象而心有餘悸,虎兒軍勢大如此,怎生得了?怎生得了?
帶隊的漢謀克翻身下馬,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腳剛沾地,忽見部下們滿麵驚恐,張大嘴巴看著他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忽感勁風襲來剛轉過半身,他那顆人頭就已經從脖子上斷裂出去鮮血從頸項處噴出,無頭屍首立時撲倒在地
活女仍保持著劈砍的餘勢,一張而憤怒而扭曲的臉龐猙獰可怖他淩厲的目光掃過一眾漢兒,再次舉起了彎刀。這一下了,慌得尾隨而來的部將們抱的抱,扯的扯,勸的勸。
“都統,他們畏敵退卻,自是有罪,然主腦已伏誅,法不責眾,息怒”
暴跳如雷的活女好不容易才消停下來,他擦幹血跡,還刀入鞘,冷冷道:“今夜,摸營”
不得不說,活女的腦子還是挺活的,紫金虎大軍剛來,立足未穩,趁此機會摸營偷襲,不失為良策。可他忘了一點,徐衛就是個經常摸營的家夥,他摸慣了人家,哪會讓你摸?
是夜,當兩千多金軍悄悄從北城出去,摸向兩興軍營寨時,竟摸到了一處空營再摸第二座,還是空營帶隊的金將穩不住了,心知宋軍有備,趕緊下令回城。而此時,徐洪部將程方率眾殺出,攆得金軍拔腿就跑。程方一路追趕到城下,直到城上守軍亂箭射來方止。
活女徹底死了心,緊閉城門,高懸吊橋,再不作他想。同州城裏,兵力雖然不多,但物資儲備足夠,堅持半年不成問題,耗吧,看誰耗到最後。
金軍閉城不出,宋軍得以安心鎖城。不久,各種工事漸漸崛起,一道嶄新的防線就像給同州城係了一條新圍脖,隻是這條圍脖是鐵石所鑄,早晚,會勒斷你的脖子
不說徐衛在同州鎖城,卻說熙河大帥姚希晏,引三萬熙河軍東進,至同州治下朝邑縣,小太尉使他弟弟姚必隆去招降,說西軍收複陝西來了,不降就死朝邑知縣本是宋官,二話不說,大開城門,請名震關中的小太尉姚大帥進城。
姚平仲才沒那個閑心,派幾百兵駐守,馬不停蹄地往蒲津關趕。此番出征,徐衛信守東征之前的承諾,讓熙河帥司當先鋒,小太尉一口氣從肚子憋到腦門上,就為打個開門紅,蒲津關浮橋,他誌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