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賢雖然言語之間皆是嘻笑怒罵,但定逸卻並沒有感到輕鬆,戒備異常,微微皺眉,心中想著,他這話卻又是何意,“為何說我會恨我的父親,我父親一向慈祥,於我有養育之恩,雖說我自入師以來,四處奔波,很少回家,但我心中一直惦念著父母,我又恨他做甚?”
定賢看在眼裏,也不做聲,指著定逸說道:“那日我回到山上,被你搶白得心痛欲死,隻覺活著再無樂趣,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一人要做好人,要一輩子做好事,但要做壞人,隻做一件就足夠,我犯了這個錯誤,已然終生都無法翻身了,是也不是?我自暴自棄,把師父所傳心法處處逆著練習,妄圖一死,哪知天不讓我死啊,竟練就這一身功夫……”
定逸惻隱之心暗起,想來當時他畢竟是傷心欲絕,悔恨交加,當真是生不如死,不然又怎會如此作踐自己,望著他的說話神色,依稀便是二十年前的樣子,一時間不由得癡了,恍如隔世,定賢斜眼看了一下,微微冷笑:“怎麽,你同情我?”
定逸沒有接口說話,隻是望著定賢,定賢繼續說道:“二十年來我行走天下,想要尋找當年的那一夥匪人,卻也讓我查出了他們的來頭。”說著,定賢看了看定逸,目光柔和而堅定,臉上笑意不減,“師妹,這便是你漏掉的地方了。”
定逸疑惑地看著定賢,已不如初時那麽戒備了,上前一步,頗為激動,顫聲說道:“他們是誰?”原來定逸並不是有心漏掉,而是實在是不知那夥惡人究竟是誰,二十年來,她又何嚐不是遊曆大江南北,遍尋那夥匪人的蹤跡,哪知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毫無線索,她這二十年每天都在做著這麽一件事,但也可以說,這二十年來,彈指揮間,卻又什麽都沒做,此刻聽到定賢說道關於這二十年來令她苦苦追尋的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她的一顆心,突然間變得甚是急躁,既期待,又害怕,既緊張,又平靜。
定賢看著定逸的臉色變化,微微冷笑,“十年前他們已經都被我殺幹淨了,哼,別覺得我是在給你二師兄報仇,我是在給自己報仇,但是……他們的幕後指使人卻還好好的活著。我顧念同門之誼,特意給你留下一個,師妹,這十年來我到處找師父,實則是在找你,今天天幸這小童引我來此,二十年的紛爭幽怨,咱們今天也該塵埃落定了吧!”他這話音一落,四周樹木沙沙作響,胸前胡須無風自動,氣勢淩厲。
定逸心中忐忑,說道:“你倒是說啊……”
定賢臉現悲苦之色,恨恨地說道:“師妹呀師妹,你到底還要裝到幾時?那人便是你的生身父親,益州參軍,汪劍聲。”
韓逸聽得瞠目結舌,腦中一下亂了起來,定逸更是愣在當地,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昔日畫麵一幅幅在眼前閃過,渾身顫抖,隻覺心頭隱隱作痛,呼吸不暢,喉頭一甜,哇的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身子晃晃悠悠邊向一邊倒去,韓逸大驚,連忙上前攙扶,定賢看在眼裏,盡是不屑。定逸被扶著,喃喃地說著:“卻又是為什麽,為什麽?”目光暗淡,已然失去往日的神采。
韓逸失聲痛哭,隻是說道:“前輩,你醒醒啊,醒醒。
“你自上得天台山來,本就是你父親的一個陰謀,你父覬覦潘家的寶物,但忌憚師父愛管這些不平之事,便要你上山拜師,你拜師之後,師父迫於男女之嫌,遊走天下,你父看到師父不在,便找人屠殺潘知府一家滿門,你父深知你為人重情重義,雖惱怒於潘公子,但對老者卻甚是尊敬,定會帶著我們前去救人,如此我無極門這事便算是已經管上一管了,他日即是師父知道,也隻會自怪教徒不精,無言尋仇,哼,你父親當真打得好算盤,你和二師弟恰當時宜的出現,哪知二師弟心思洞明,定是在潘府打鬥中瞧出了破綻,於是你父所顧殺手,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看似那人一刀向劈來,實則是要等著二師弟露出破綻,前來救你,二師弟雖玲瓏心思,但終究顧念同門之誼,隻怕自己誤會,不去救你,將會終生抱憾,也是你卻是不知整個事件便是你父指使,一時間呆立當地,那殺手直接橫刀,結果了二師弟的性命,接著你再把一切罪責全都推到我的身上,害我變得這般模樣,隻知沉浸在內疚與痛苦之中,根本無心思考整件事情的經過,你自益州出生,家族頗有威望,你在益州輾轉十年,倘若真的有心追查凶手,又怎能毫無線索,根本就是你在托著一群行凶之人再找他們自己,你便是天降煞星,處處惹人晦氣,我若一劍送了你性命,你倒是解脫了,那你還是好好活著,嚐嚐我當日的萬般苦楚吧,哼。”
定賢拔劍橫披,一棵參天大樹轟然而倒,還劍入鞘,一切隻在一瞬之間,韓逸心下凜然,定逸卻在原地沉吟著什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定賢的話好像是聽見了,又好像是沒有聽見。
定賢仍然不看定逸一眼,轉身便大踏步地向林外走去,韓逸搶上幾步,上前大喊:“惡人,休走。”
突覺疾風撲麵,摔倒在地,遠處聲音傳來,“小娃娃閱曆不深,善惡一說,本自模糊,天下又有何善人惡人。”
韓逸再待站起身來,定賢卻已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韓逸站在原地,望著定賢遠去的方向,良久無話,定逸突然輕咳一聲,這才驚醒韓逸,連忙轉過頭俯下身去,查看定逸的傷勢,隻見定逸雙眉微皺,兩目緊閉,臉如金紙,韓逸暗自思量,看前輩現在的傷勢,竟如當初定賢前輩的傷勢相同,難道前輩就此也要步定賢前輩的後塵了,無極派的內功端是有好處,但終究是從達摩祖師的內功中化分出來,少林弟子講究先修心,後修武功,看來不是沒有道理,想來無極派的內功最大的弊端卻是自己這一關了。
韓逸又想,此刻定逸前輩傷勢嚴重,得想法子找個地方安頓下來,隻是現在是半夜十分,城門緊閉,卻又如何是好,韓逸左思右想,突然想起在這林中前方不遠有一山洞,小時惹惱爹爹之時,經常上那去躲藏,不如暫且帶著前輩上那一避,也好過在這裏,說著,便起身馱起定逸,往山洞方向走去,韓逸畢竟小孩子年紀,不一會額頭便已隱隱見汗,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接著又再拖著往前走,臂力較弱,如此反複多次,終於到了洞口,韓逸放下定逸,撥開洞口雜草,燃了火折,丟進洞裏,去了穢氣,便馱著定逸進了洞裏,韓逸放下定逸,讓她靠在一處休息,洞口不大,眼見之處,便已到了盡頭,韓逸眼望四處,依稀便是兒時模樣,本來心性空明,無甚煩惱,此刻一天之間知道了這許多事,不禁感慨萬千,大哥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隻是此刻韓逸已經長大,再不會有那兒時的心性,想起大哥說起關於他自己的事情,望著洞外的月光,腦中在想著,卻不知大哥此刻在幹些什麽,他聽太皇太後說斷龍玉佩一共有四塊的時候,懸著的心已然放下大半,從衣服中取出斷龍玉佩端詳良久,心想,此物也無甚奇特,倘若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曆,它也許也就會像普通美玉一樣流連在各個珠寶商人手中,誰又能知道,在它的背後卻原來隱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其實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就說眼前的前輩,倘若不是生在如此之家,有一個這樣的父親,她又如何知道這麽多,又何必經曆這許多事情,前輩一生四海漂泊,反倒不如農家女子過得安樂,到底是我們選擇了此生,還是此生選擇了我們,嗨,人的意義,也是這許多事情所賦予的。
韓逸歇了良久,感覺力氣漸漸恢複,向定逸望了一眼,見她還在昏迷,輕聲喚了喚,不見答應,便出了洞去,想要尋些幹草來生火,此時正是夏季,韓逸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些枯枝斷木,一一拾成一抱,回到洞裏生起了火,又在林中隨便拾了些果子,回來放在定逸身旁,韓逸坐在她對麵,以手拄腮,望著她,兩日一夜來,身心疲憊,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了。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斜進洞裏,照在了韓逸的臉上,已是卯時時分,韓逸睜開睡眼,模模糊糊,驀然發現定逸正倚在牆邊,望著他,昨夜升起的火已經燃盡,韓逸連忙起身,走到定逸身旁,輕聲說道:“前輩,你醒了。”
定逸微微頷首,沒有說話,“前輩可是需要什麽治療內傷的藥,我這便去城裏買來。”
定逸輕歎一口氣,“我這心病,可是藥石能夠醫得的?”
韓逸頗覺尷尬,微微沮喪,一時也接不上什麽話來,突然轉念一想,有了主意,說道:“前輩半生孤苦,似乎和前輩的父親頗有關係,怎的不找個機會去問他一問?”
定逸微微閉下的眼睛突然睜開,看著韓逸,韓逸怵然,腦子裏想得盡是定逸口中所說定賢發狂的樣子,心裏暗自思量,“當年你習了多年武功,尚且接不住定賢入魔道後的一掌,如今,你又這樣,哎呀,我這小身子骨豈不是要遭殃。”
韓逸下意識的往後退了退,定逸想了一會兒,轉過頭發現韓逸已在兩三步開外,已然明白他的顧慮,說道:“你不必緊張,我不會像我大師兄一樣,當年大師兄有天大冤屈,才入魔道,我又有何冤屈,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韓逸被她說中心思,微微臉紅,同時心裏也泛起一陣酸楚,想定逸前輩一生不負於人,卻一生都在抱內疚而活,上前一步,輕聲說道:“對不起,前輩,是我小家子氣了。”
定逸似乎沒有聽見他說話,隻是呆坐在那裏,韓逸不敢作聲,坐到了定逸的對麵望著她,過了很長時間,定逸才說道:“不錯,總得要問個明白。”
韓逸大喜,“是了,那咱們便先回城去,我給前輩找家客棧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