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臭小子,你竟會騙人,好不容易來一次汴梁城,不領我到處逛逛,非得來找他,還說我肯定會喜歡他,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那侯通見定賢已去,便從門後進來,神色倨傲地衝著方十三大嚷著。
方十三轉過頭,笑著對侯通說道:“老侯,你沒聽到我二弟著急救人嗎?”
侯通上前照著方十三的頭就是一記暴栗,說道:“臭小子,當時怎麽說的,在山上你可以和我沒大沒小,下山了在外人麵前你要給我留三分麵子,要叫我祖師爺爺。”
方十三兩眼望天,悠然自在地說:“好吧,如此,我便隻能和我這小兄弟去品嚐品嚐這鯉魚焙麵,湯東坡肉、假元魚、宋城禦貓、瓜盅哈什螞油啦,也不知這些年,那家店的廚藝有無改進,二弟,一會兒咱倆可是要去好好瞧瞧去啊。”
韓逸在旁聽著兩人對話,已經深諳侯通的脾氣了,也接口說道:“大哥剛才說得那幾個菜果然不錯,我在這汴梁城住了整十年,依舊是流連忘返,隻是呀,這幾道菜的頂尖廚藝卻並不是在一家,嗯?比如說城東的湯東坡肉做得味美,那麽城西的假元魚便燒得入味,大哥一會兒咱們要好好計劃計劃該從城東吃起,還是該從城西吃起。等著引大哥吃完這些,小弟再引大哥嚐嚐廣芥瓜兒、鹹菜、杏片、梅子薑、萵苣筍、越梅、芥辣瓜旋兒、細料餶飿兒、酒醋白腰子、三鮮筍炒鵪子、烙潤鳩子、蝤蛑簽、石首魚、糊炒田雞、百味羹、頭羹、新法鵪子羹、三脆羹,每一道菜都別有一番滋味在裏麵,保證大哥吃完以後,半年便來京城看我一次。”
方十三心下暗笑,“好,一會兒就請二弟引路,咱二人好好把酒敘舊一番。”
韓逸和著笑聲,“正是,正是,大哥之言,深諳我心。”
侯通站在一旁,搓著衣角,兩眼上翻,小聲念叨著:“三鮮筍炒鵪子、烙潤鳩子、蝤蛑簽、石首魚、糊炒田雞、百味羹……”口水都流了下來,可聽著聽著,發現好像到最後沒自己什麽事了,大急起來,坐在地上耍起無賴,“哎呀,徒孫不肖啊,孫兒酒樓食珍饈,爺爺街頭啃殘羹,我老頭子當真可憐啊。”
韓逸低聲對方十三說道:“祖師爺爺發起急來啦,怎麽辦?”
方十三也壓低聲音,“不用管他,一會兒他就好了。咱們說咱的”
果然,不過一會兒功夫,侯通從地上跳了起來,抓著方十三胳膊,“不行,臭小子,你得帶上我,你隻要帶上我,你讓我幹嘛就幹嘛,我叫你祖師爺爺都行……”
方十三轉過頭,笑嘻嘻地看著侯通,“您剛才也聽到啦,是我這小兄弟請客,許多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我和他是故交,他請我自是沒得說,你看你……”
侯通睜大雙眼:“我怎麽,我又不白吃,我給他銀子就是。”
方十三笑道:“銀子倒不必啦,要不您看,您就指點他兩手功夫?”
侯通奇道:“真的可以嗎?”
“當然……”
“哈哈,劃算劃算,好好好,那咱們現在便去吃吧。天色已黑啦“
韓逸被他這麽一說,望向門外,大叫一聲:“不好。”跑到門邊,但見城門已經關閉,一顆心仿佛也在跟著關閉,方十三看到韓逸臉上愁雲重現,搶上一步,韓逸把其中緣由向方十三說了,直說得方十三也連連歎氣,侯通站在一旁聽得清楚,懶洋洋地說道:“我說這有何難,你們趕緊取了藥,隨我去吧。”
方十三一拍腦門,“照啊,城門已閉,我們又非出不了城,不走城門便是唄。”
韓逸也想起平時定逸前輩帶他出城的方法,連連苦笑,連日來真是忙昏了頭,眼前大哥和前輩的功夫都比定逸前輩要高出許多,自己竟沒想到。
韓逸走到櫃台,見老板還在澀澀發抖,想是驚嚇著了,韓逸說了一遍要取之藥,老板怯生生地提起櫃台下十幾包藥,韓逸大怒,“店家可是沒聽清我所說之話?”他不知定賢已早早把藥抓好,定賢隨師多年,且遭過定逸現下之苦,是以今日一入藥店,便要店家把藥抓好,等著韓逸。
那藥店老板小聲說道:“小英雄,小人沒有說謊,是剛才……剛才你們打走那人命小人抓的藥啊。”
店老板這麽一說,韓逸登時明白了定賢所作所為的個中情由,一時間不知該恨他,還是該感謝他。
當下三人取了藥,攜手出城而去,韓逸跟方十三說了要去之地是六年前,兩人暢談高論的那個山洞,方十三倍感親切,加快了腳程,侯通兀自在腦中轉著該先品嚐哪一樣菜,一路上竟是一句話未說,韓逸越來越覺得這位老者童心未泯,登時便親近了幾分。
不多時,三人已到得洞前,此刻已是月上梢頭,方十三與侯通在洞外百步之處止步,韓逸一人攜藥來到洞前,韓逸在洞外站定,朗聲說道:“定逸前輩,我回來啦,我可以進去嗎?”
四周森林靜寂無聲,洞內無人答話,韓逸又說道:“晚輩韓逸,攜藥來歸,參見定逸前輩。”
洞裏仍舊沒有聲息傳來,侯通忍不住說了一句,“小子,洞裏沒有呼吸之聲。”
韓逸大急,連忙奔入洞中,方十三與侯通也緊隨其後,趕了過去,但見洞內除了韓逸一人,空空如也,所謂的定逸前輩,卻早已不知所蹤,韓逸摸著牆壁發呆,一提藥石盡落在地上,兩人看了過去,但見牆壁上淺淺地用燒過的碳枝刻著幾字,“二十年奔波之苦,我必要查個究竟,我去了,勿念。”
韓逸蹲下身去,突然間覺得周身乏力,仿佛對一切都沒有了興趣,腦中做著假設,如果不是爹爹阻攔,不是皇帝誆我,不是定賢前輩在藥店那麽一鬧,定逸前輩又怎會獨自去了,他定是眼見城門已閉,便以為我不管他了,韓逸想恨很多人,但最終發現,他隻能恨自己。那種無助,慢慢侵蝕心頭,讓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方十三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二弟不必自責,你已做得很好啦。”
侯通雖餓得肚子直叫,也一句話未說地站在原地,人就是這樣,當你在最低落的時候,往往能給人產生一種震懾周圍的氣場,任自己卑微平凡,任對方滄海桑田,這也許就是至情至性之人所共有的特點,讓人不得不肅然起敬。
方十三接著說道:“想定逸前輩傳二弟功夫六年,定然深知二弟人品,且有留書為憑,斷不會心傷之餘,憤然離去的,二弟不必太過介懷了。”
韓逸站起身來,想起六年前在此勸方十三的樣子,自己輕描淡寫便把大哥失去至親之痛給省了,此刻才知大哥當真是英雄豪傑,拿得起,放得下,自己雖長高了個頭,但自己在他麵前,卻反而渺小了好多。
方十三看出韓逸所思所想,安慰他道:“二弟勿想些其他事情,隻因你把定逸前輩受傷之事全攔在自己身上,你這一日來奔波隻為這一件事,心下所受苦楚,實勝於當初的我,況且你年紀終究還小,切莫再被其他事情所擾啦。”
韓逸心生感動,哽咽道:“大哥……”
方十三握了握韓逸之手,不再說話。
侯通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說了句:“這個……我想早點傳小娃娃些功夫……”
韓逸和方十三不由一怔,隨即醒悟過來,韓逸破涕為笑,方十三也是哈哈大笑,方十三執起韓逸的手道:“走,喝酒去。”
韓逸自小到大從未飲過酒,近日來心神俱疲,又得遇少年之交,也跟著大聲說道:“好,咱們這便回城暢飲一番。”
酒桌之上,韓逸和方十三說著話,韓逸第一次飲酒,卻頗為有量,引得方十三暗暗咋舌,甚是高興,方十三見韓逸雖嘻笑如常,但眉宇之間,卻透著一層陰霾,方十三也不知該如何開解,隻是一杯一杯地勸酒,盡說些江湖上的趣事,韓逸悠然神往。侯通這回可開了心,忽左忽右地忙個不停,一桌三人,氣氛卻也融洽。
“哥哥此來京城卻是為何?”韓逸隨口問道。
此話一出,方十三停了拿起的酒杯,侯通也放下了舞動的筷子,兩人對視一眼,都不說話,韓逸雖已微醉,但周圍氣氛的改變,他還是能夠了然於胸的,於是低聲問了一句,“可是小弟不該知道的事?”
方十三尷尬地笑笑,“小弟需告訴哥哥,小弟可是朝廷中人?”
韓逸臉現迷茫,“哥哥,不是我推脫,實是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朝廷中人,我無誥命在身,按理說我不應算是朝廷中人,可我卻和當今聖上,太皇太後頗為熟悉,而且都有心要我入仕朝廷,爹爹又是朝中重臣,我到底該是哪一方麵的人,實在連自己都不知道,就像定逸前輩,說她是我師父,我並未與她行過拜師大禮,說她不是,可她卻傳我六年功夫,我到底屬於哪裏?也許這樣下去,百年之後,實是無人記得有我存在。”
方十三輕歎道:“兄弟的心境,大哥理解,當日大哥何嚐不是如此,但大哥那日在兄弟身上得到一個最大的啟示就是自己隻是自己,所有的角色都是一副皮囊,需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其實無欲二字,終是虛妄,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又怎會毫無所求的活著?但隻要不把自己深置其中,沉迷喪誌,所有的事恰到好處,一切順其自然,需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小弟可明白大哥這語無倫次的話語?”
韓逸若有所思,“大哥可是說,凡事不要看開,要去看淡?封心無欲,終究是一種難以實現的完美,但淡薄少欲,卻是可以做到的?”
方十三微笑點頭,“正是如此,一如修禪,修禪是為定性,但倘若隻一味修禪,不理其他事情,那修禪與入魔卻又有何分別?”
韓逸低聲說道:“放下,自在。”
方十三仰天大笑,“正是,二弟好悟性。”
韓逸抿嘴一笑,但這次笑容之下,雖不比原來哈哈大笑來得爽快,卻多了幾分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