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定國公世子蘇珩正式襲爵定國公。老定國公亡故,蘇珩本該守孝三年,然南邊軍情緊急,軒轅無色下旨奪情,蘇珩再三泣血,遂拜領平南大元帥,調左右龍武衛共三十萬大軍開往通州。

蘇珩走的那天,天空陰陰的,飄著簌簌的小雪。

朱雀門外肅立的三軍如黑色的潮水,還不滿三十歲的主帥蘇珩騎在馬上,腰間紮著的白綾,在一水兒的黑甲中顯得格外刺眼。

璃雪披著玄狐皮的大氅,攏著手爐,站在高高的城樓上,默默地看著。

她站得筆直,蘇珩騎在馬上,腰也挺得筆直。

軒轅無色允她前來送行,她很感激。

三軍林立的景象,是她此生第二次看見。

第一次,是她的夫君凱旋歸來。

第二次,是她的兄長將要離去。

“出發!”中軍的令旗動了,軍隊緩緩開始向南移動。

璃雪緊緊地盯著中軍的位置,直到她的哥哥漸漸化作一個黑點,消失不見。

塵土滾滾,旌旗烈烈。

她麵朝南方,仍然站得筆直。

蘇家的兒郎走了,要在前方的戰場上為了大齊、為了家族而浴血廝殺。而在這京城中,蘇家的女兒也要戰鬥。

她緊緊地握住金牌,掌心被金牌的棱角硌得生疼。

直到大軍遠去,玉清玉淳才敢上來扶住她:“小姐,上麵風大,咱們還是下去罷。”

“風大?”璃雪輕笑了一下,“是啊,這京城裏的風從來都沒停過。”

玉清大著膽子勸道:“小姐放心,大郎君一定能凱旋的。”

“但願罷。”璃雪歎息一聲,她不怕戰場上的短兵相接。蘇家以軍功封爵,可以說,戰場才是蘇家人的歸宿。可是,身後的陰謀詭計呢?

她再次挺了挺胸膛,父兄護了她一輩子,她也要盡力護著哥哥。

玉清玉淳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下了城樓。即便披著大氅,兜著風帽,璃雪還是被凜冽的寒風吹紅了臉頰。

一隊禁軍默默地守在她身後,皇妃

的儀仗擺得極為張揚。玉清玉淳扶著她上了裝飾奢華的步輦,安頓她坐好。玉淳自去燒水沏茶,玉清則問道:“小姐,咱們回宮麽?”

“不,咱們去定國公府。”

“是。”玉清掀簾對外麵吩咐了一聲,馬車便轆轆地行進起來。

她擺足了姿態,便是要讓京城的所有人都看著,即便老定國公蘇政清不在了,蘇家仍是皇帝的股肱之臣。

儀仗緩緩行到定國公府所在的崇慶坊,璃雪一眼看到定國公府掛出來的白幡,眼中一熱,低聲吩咐:“將儀仗都收起來罷。”

“是。”玉清下去吩咐,一番忙亂後,車駕才重新行進。

定國公府的門子遠遠看到宮中的車駕,趕緊飛奔進去報信,餘者則趕緊大開中門,拜服於地。

璃雪的車駕一直到了二門才停下,玉清玉淳伸手來扶,璃雪下了車,見致寧郡主已在二門等候,忙上前幾步,緊緊握住她的手,叫了一聲嫂嫂。

這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

致寧渾身縞素,拍拍她的手:“阿璃,你來了。”

姑嫂二人相攜進了靈堂。靈堂很暗,巨大的白幡靜靜地垂著,燭火明明滅滅,在墨色的奠字下幽幽地閃爍著。

靈堂正中停著一座棺槨,蘇政清的屍骨還在通州,這裏麵放的不過是他常穿的金冠戰甲罷了。

母親秦氏、小弟蘇瑋和三個侄兒都在,靈堂中不聞哭泣之聲,然這無言的悲慟卻更令人覺得沉悶壓抑。

璃雪緩緩將玄狐皮的大氅解開,露出裏麵一色的素白襖裙。她走到秦氏身側,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奉上清香三柱。

麵若死灰的秦氏聽到了響動,眼皮動了動,啞聲問:“是阿璃回來了麽?”

娘親溫柔的聲音不再,如今隻剩下蒼老和嘶啞。

璃雪鼻子一酸,拚命忍住了。她伸出手輕輕握住秦氏的手臂,柔聲道:“娘親,是女兒回來了。”

秦氏轉過頭來看著她,渾濁的雙眼終於煥發出一絲光彩來:“阿璃,你爹爹最疼你,你能來送他最後一程,

他一定很高興。”

致寧走過來,從另一邊扶住秦氏:“母親仔細身體。阿璃難得回來一趟,母親與阿璃說說話,這裏有媳婦在。”

璃雪見秦氏點了頭,忙扶了她起身。二人出了靈堂,璃雪略一思索,幹脆去了自己曾經的閨閣紈秀閣。

秦氏還不到五十歲,如今兩鬢都已經斑白了,原本保養得宜的臉龐這兩天也快速地衰老下去,臉頰瘦了,顴骨便突出來,看得璃雪心疼不已。

紈秀閣還保留著璃雪在時的擺設,隻是撤下了鮮豔的顏色,全部換上了素白。

璃雪輕聲勸慰著秦氏:“娘親,爹爹與您恩愛一輩子,也不希望您哀毀過度。”

秦氏淡淡一笑,輕輕拍了拍女兒嬌嫩的手:“娘都知道。你爹走了,娘雖然傷心,卻並不覺得意外。武將啊,都不過是在戰場上掙命罷了。”她低低一歎,“初時,每次你爹上戰場,娘都在家裏提心吊膽,天天都要求佛拜神。後來也就想開了,戰場上刀劍無眼,老天爺真要收人,誰又能說不呢?人啊,與其活得終日惶惶,不如珍惜當下。你爹在一日,我便陪他一日。即便有一天,他真的為國捐軀了,我還有你們兄妹和他給我的回憶。阿璃,你剛出生那會兒,你爹在戰場上受了重傷。當時人人都說不行了,叫我們準備後事,娘就抱著剛出生的你天天去看你爹。許是父女連心罷,每次你一進那屋便開始大哭,怎麽哄都哄不住。你爹聽著你的哭聲,終於挺過來了,娘也挺過來了。後來,戰事漸漸少了,我們才安穩下來。年輕時一路風雨地走過來了,如今老了,眼看就要致仕了,你爹卻永遠地丟下我走了……”

“娘……”璃雪含淚喚了一聲,伸手緊緊地抱住她。

秦氏撫著她的粉背,柔聲道:“阿璃放心,娘不會哀毀過度的。你爹是去了,可還有人活著,蘇家也還在。阿珩去了南疆掙命,阿璃你也要在深宮裏掙紮。娘怎麽能自私地倒下去,把定國公府的大擔子全部壓在你和阿珩的身上?”

璃雪心中一麵安慰,一麵苦澀。

逝者已矣,可活的人還要活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