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阿曼達·蒙克家。
我走路來的,這裏離我家隻有三條街。阿曼達說今天晚上隻有我們倆和阿什利·鄧斯頓和謝爾比·帕吉特,因為她現在和蘇茲是不說話的狀態。第二次了。阿曼達曾經是我的閨密之一,不過從四月以後,我就漸漸疏遠了她。我退出啦啦隊以後,我們就沒什麽共同點了。我甚至不知道我們是不是曾經有過共同點。
我不小心和爸爸媽提起了她邀我過夜的事,於是變成非來不可。“阿曼達正在努力修複你們之間的關係,你也應該這樣,薇歐拉。你不能永遠用姐姐的死當借口。你必須恢複原本的生活。”“我還沒準備好”這句話,對爸爸和媽媽再也不管用了。
我穿過懷亞特家的院子轉過街角,便聽見了派對的聲音。阿曼達家裏燈火通明,跟過聖誕似的。人們有的聚在窗前,有的站在草坪上。阿曼達的爸爸經營一家酒品的連鎖店,這也是她這麽受人歡迎的原因之一。當然也因為她平時的做派。
我站在街上等著,背包斜挎在肩上,胳膊底下夾著枕頭。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像一個乖小孩。艾蓮娜一定會嘲笑我,拉著我往前走。她可能早就已經進去了。隻是想象,我就已經生她的氣了。
我強迫自己走了進去。喬伊·懷亞特遞給我一個紅色的塑料杯,裏麵盛著飲料。“啤酒在地下室。”他喊道。流浪歐和其他幾個棒球隊還有足球隊的人,占領了廚房。
“你上了本壘了嗎?”流浪歐問特洛伊·薩特菲爾德。
“沒有,兄弟。”
“你親過她了嗎?”
“沒有。”
“摸過屁股了嗎?”
“這個有,但是我覺得可能是不小心碰到的。”
他們全都大笑起來,包括特洛伊。所有人講話的聲音都特別大。
我自己去地下室。阿曼達和蘇茲·海恩斯又變成好閨密了,她們正躺在沙發上。到處都沒有阿什利和謝爾比的影子,但是地上橫七豎八地趴著差不多十五或者二十個男孩,他們在玩拚酒遊戲。女孩們圍著他們跳舞,包括布瑞亞娜斯三姐妹以及布蘭達·杉克·卡拉維茲,她和西奧多·芬奇是好朋友。據說他們是一對兒。
阿曼達朝我晃了晃手裏的啤酒。“哦我的天哪,我們應該弄弄你的頭發。”她指的是我給自己剪的劉海,“為什麽還戴著這副大眼鏡?我明白你是想紀念你姐姐,但是她不是還有別的東西嗎,比如說,你可以穿她那件可愛的毛衣?”
我放下手裏的被子。枕頭還夾在胳膊底下。我說:“我胃不舒服。我還是回家吧。”
蘇茲轉著藍色的大眼睛打量我:“你把西奧多·芬奇從窗台上拉下來了,是真的嗎?”(她在九年級之前都一直叫“蘇西”,後來把“西”改成了“茲”。現在,她名字叫起來像是“嗉子”。)
“真的。”拜托了,上帝啊,我隻是想那一天趕緊過去別再提了。
阿曼達看著蘇茲:“我早跟你說過了,就是這樣。”她看著我,翻了個白眼,“他那種人真的會幹出這種事兒。我很早就認識他了,大概是從幼兒園開始吧,他變得越來越奇怪。”
蘇茲喝了一口啤酒:“我對他更有發言權。”她說話的語氣有些**。阿曼達打了她的胳膊一下,蘇茲回拍了她一下。她們互相拍完以後,蘇茲對我說,“我在高二的時候和他約過會。他這個人或許很怪,但是我必須要替他說句公道話,他是那種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麽的人。”她的語氣變得更加**,“和這裏那些無聊透頂的男孩完全不一樣。”有幾個無聊透頂的男孩趴在地上大喊:“小賤人,你怎麽不過來試試?”阿曼達又拍了蘇茲一下。然後叫他們繼續。
我調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說:“我很慶幸自己當時在那兒。”其實更確切的說法是,我很慶幸在我跳下窗台、當著眾人的麵自殺之前,他出現在那裏。我甚至不敢想自己的父母,不敢想如果讓他們失去自己僅剩的這個孩子會是什麽樣。而且她的死不是一場意外,是有目的的自殺。這便是我今天二話不說就來這裏的原因。我為自己差點要讓他們經曆的痛苦感到羞愧。
“慶幸在哪兒?”流浪歐提著一桶啤酒搖搖晃晃站起來。他砰地把桶放下,冰塊掉得到處都是。
蘇茲用那雙貓一樣的眼睛看著他:“鍾塔。”
流浪歐盯著她的胸脯出神,勉強轉過頭來看我:“話說回來,你去那裏幹什麽?”
“我要去上古典文學的課,看見他走進走廊盡頭的門裏,就是通往鍾塔的那扇門。”
阿曼達說:“古典文學課?那不是第二節課嗎?”
“是第二節,不過我有事要和菲爾德曼先生說。”
流浪歐說:“那扇門一直都是鎖著的,還放了路障。據我所知,那個地方比你的褲子還難進。”他說完哈哈大笑,笑個沒完。
“他一定是把鎖撬開了。”或者也可能是我。看起來無辜的好處是,你可以躲開許多事。別人幾乎從來不會懷疑你。
流浪歐打開一聽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渾蛋。你就應該讓他跳。那家夥去年差點把我腦袋擰下來。”他指的是那個黑板事件。
“你說他是不是喜歡你?”阿曼達衝我做了個鬼臉。
“當然不是。”
“我也希望不是。如果我是你的話,在他身邊一定會非常小心。”
十個月前,我一定會坐在她們邊上一起喝啤酒,融入大家,然後在心裏寫下機智的評語:她這麽說是有自己目的的,就像律師想要引導陪審團那樣。“我反對,蒙克小姐。”“真是對不起,請不要理會我。”但是這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陪審團已經聽見了這些話,而且記住了——如果他喜歡她,她一定也會喜歡上他……
但是現在我站在這裏,渾渾噩噩,意識抽離,真不知道當初我怎麽會和阿曼達成為朋友。
這裏太悶了。音樂太吵了。到處都是啤酒的味道。我覺得我就快要吐了。然後我看見了利蒂希婭·洛普茲,校報的記者,正朝我走過來。
“我要走了,阿曼達。我明天再跟你說。”
在大家開口之前,我快速跑上樓離開了。
我最後一次參加派對是四月四日,就是艾蓮娜發生意外的那個晚上。音樂、燈光和叫喊聲又讓我想起了那一幕。我趕緊將頭發攏到後麵,彎下腰,對著人行道大吐特吐。明天他們會認為這是哪個喝醉的小鬼幹的。
我找出手機,給阿曼達發了條短信:十分抱歉。我實在是太難受了。薇。
我轉身回家,結果和瑞安·克洛斯撞了個滿懷。他身上濕漉漉的,衣服淩亂。他又大又漂亮的眼睛充滿血絲。和所有的帥哥一樣,他會超人般邪魅地一笑。當他兩邊嘴角往上翹,真正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兩個酒窩。他很完美,而我也很懷念他。
可我並不完美,我有秘密。我一團亂。不僅是我的房間,我整個人都亂七八糟。沒人喜歡亂七八糟。他們喜歡微笑的薇歐拉。我很想知道,如果瑞安知道是芬奇把我勸下來的,而不是現在流傳的那樣,他會怎麽想?別人會怎麽想?
瑞安把我抱起來旋轉,還有我的枕頭、書包,一切。他想要吻我,但我別開了頭。
他第一次吻我的時候正在下雪。四月的飛雪。歡迎來到中西部。艾蓮娜一身白,我一身黑,在某個怪異的星期五,開啟了“好姐姐,壞妹妹”模式,有時我們會玩這樣的角色互換遊戲。派對是瑞安的哥哥艾裏舉辦的。艾蓮娜和艾裏上樓以後,我開始跳舞。樓下有我、阿曼達、蘇茲、謝爾比和阿什利。瑞安站在窗邊。他說:“下雪了!”
我跳著舞,穿過人群,他看著我,說:“我們走。”就這麽簡單。
他拉起我的手,我們跑到外麵。雪花急落而下,像下雨一樣,一大片一大片,潔白、晶瑩。我們想用舌頭接住雪花,這時瑞安的舌頭一路找過來溜進我的嘴巴,我閉上眼睛,雪花落在我的臉頰上。
屋子裏,傳來喧嘩和東西打破的聲音、派對的聲音。瑞安的手探進我的衣服裏。我記得那雙手有多麽溫暖,甚至當我親吻他的時候,腦子裏還在想,我在和瑞恩·克洛斯接吻。這種事在我搬到印第安納州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我的雙手也探進他的運動衫裏,衣服下的皮膚滾燙而光滑。和我想象的手感一模一樣。
更多的喧嘩和東西打破的聲音傳來。瑞安和我分開,我抬頭看他,看著我的唇膏沾在他的嘴上。我隻能站在原地愣愣地想,瑞安·克洛斯嘴唇上的唇膏是我的。哦,我的,天哪。
我真希望將我當時那一刻的表情拍下來,這樣我就能夠記起我曾經是什麽模樣。那一刻之後,所有事情都變了調,再也回不去了,那是我最後一個美好時刻。
現在,瑞安緊緊摟住我,直到我雙腳離地。
“你走錯方向了,薇。”他想要抱著我朝屋子裏走。
“我已經進去過了。我得趕緊回家。我病了。放我下來。”我用小拳頭砸他,他將我放了下來。瑞安是一個教養良好的男孩,總是會聽別人的話。
“發生了什麽?”
“我不舒服。剛剛吐完。我得趕緊走了。”我拍著他的胳膊,像是在拍一隻狗。我轉身背對著他,急匆匆跑過草坪,跑過街道,轉過街角往家跑。我聽見他在身後喊我,但我沒有回頭。
“你提早回來了。”媽媽坐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本書,鼻子都快埋進去了。爸爸在沙發另一頭躺著,閉著眼睛,戴著耳機。
“也不算特別早。”我站在樓梯口,“反正你也知道,這本來就不是個好主意。我知道這個主意不好,但我還是去了,這樣能讓你看到我也在努力。可那不是幾個好朋友徹夜談心,是個派對。一個讓我們拋開一切、浪費光陰、盡情狂歡的派對。”我一邊看著他們一邊說這些,仿佛全都是他們的錯。
媽媽捅了捅爸爸,他摘下耳機。他們兩個全都坐起來。媽媽說:“你想聊聊嗎?我知道那對你來說一定很難忍受,也很意外。你過來和我們待一會兒吧?”
和瑞安一樣,我父母也都非常完美。他們堅強、勇敢、細心,雖然我知道他們兩個私下裏也會哭泣、生氣甚至可能會扔東西,但是很少在我麵前表現出來。反而,他們一直都鼓勵我走出這所房子,開著車重新上路。他們聆聽、提問、擔心,他們一直在我身邊。如果說有什麽不足,那就是他們離我太近了。他們必須要知道我去哪兒,我做什麽,我和什麽人一起,我什麽時候回來。在去的路上不停給我發短信,在回來的路上不停給我發短信。
我差一點就要過去和他們一起坐下來,告訴他們一些事情,畢竟他們也經曆了那麽多——昨天我差一點又要他們經曆一遍。可是我做不到。
“我就是累了,想要上床睡覺。”
晚上十點半。我的臥室。我穿著自己的弗洛伊德拖鞋,毛茸茸的那雙,身上穿著塔吉特的睡衣,印著紫色猴子的那套。這身睡衣就相當於我的小確幸。衣櫃門上掛著日曆,我在今天的日期上麵打了一個黑色的叉,然後蜷在**,靠著枕頭,把幾本書攤開放在被子上。我停止寫作以後,看的書倒是比以前多了。我看別人的文字,而不是我自己的——我的文字已經不見了。現在,我對勃朗特三姐妹非常癡迷。
我所愛的世界就是我自己的房間。這裏比外麵要好得多,因為我可以變成自己想象中的那個人。我可以是一個睿智的寫作者,一天可以寫五十頁,從來不會有靈感枯竭的時候;我可以是即將進入紐約大學學習創意寫作的學生;我可以是一本很受歡迎的電子雜誌的創辦人——不是我和艾蓮娜一起辦的那本,而是一本全新的雜誌;我可以無所畏懼、自由自在;我可以很安全。
我不知道自己最喜歡勃朗特三姐妹裏哪一個。肯定不是夏洛特,因為她和我五年級時的老師很像。艾米莉脾氣暴躁又粗魯,安妮卻是常常被人們忽視的那一個。我支持安妮。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在被子上麵躺了好久,一直盯著天花板。我有一種感覺,自從四月以後,我好像一直在等什麽。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
不知為什麽,我起來了。大概兩個多小時以前,晚上七點五十八分的時候,西奧多·芬奇在他的臉譜網主頁上發了一個視頻。視頻裏他拿著一把吉他自彈自唱,我猜應該是在他的房間裏麵。他的嗓音不錯,但是有些沙啞,似乎是因為抽煙抽得太凶了。他彎腰抱著吉他,黑色的頭發垂落在眼前。視頻裏的他看起來有些模糊,似乎是用自己的手機拍的。他在講述一個從學校屋頂跳下來的男孩的故事。
他唱完以後,對著鏡頭說了這樣一段話:“薇歐拉·馬基,如果你看到了這個,說明你一定還活著。請確認。”
我關掉視頻,就好像他能透過鏡頭看見我。我隻希望昨天的西奧多·芬奇還有鍾塔這些人和事趕緊消失。就我目前而言,這整件事情就是一場噩夢。最可怕的噩夢。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噩夢。
我給他發了一條私信:請把視頻從主頁上刪掉,或者編輯一下你在最後說的話,以免被別人看見或聽見。
他秒回了我一條:恭喜恭喜!我可以通過這條私信確認你還活著!既然這樣的話,我想我們應該談談之前的那件事,特別是我們兩個現在是作業的搭檔了(PS:除了我們,那個視頻不會有人看見)。
我:我很好。我真的不想提這件事了,也希望忘掉曾經發生的一切(PS:你怎麽知道不會有人看見)。
芬奇:因為我創建這個主頁就是為了找個理由跟你說話。而且,既然你現在已經看見了,那段視頻將在五秒之內自動銷毀。五、四、三、二……
芬奇:請刷新頁麵。
視頻沒了。
芬奇:要是你不想在臉譜網上說,我可以過去找你。
我:現在?
芬奇:呃,準確說,應該是,五分鍾或者十分鍾之後。我還要穿衣服,除非你希望我光著身子過去,然後還得給我時間開車過去。
我:現在太晚了。
芬奇:這要看是誰。你看,我就不覺得現在很晚。我覺得現在時間早得很。對我們的人生來說早得很,對於今夜來說早得很,對於新學年來說也早得很。如果你繼續數下去,就會發現早的地方比晚的地方要多得多。隻是聊一聊,不幹別的。我又不是要去追求你。
芬奇:除非你希望我這麽做。我是說,追求你。
我:不。
芬奇:是“不”希望我過去找你?還是你“不”希望我追求你?
我:全部。都是。以上全都。
芬奇:好吧。那我們可以在學校裏聊。或許在上地理課的時候,隔著教室聊,又或者我在吃午飯的時候去找你。你和阿曼達還有流浪歐坐在一起,沒錯吧?
哦我的天哪。快停下。你走開。
我:要是我讓你今天晚上過來,你能發誓忘掉這件事,永遠都不再提嗎?
芬奇說:以童子軍的名譽發誓。
我:隻是聊聊。沒有別的。而且你不能待很久。
發完這一條之後,我幾乎立刻就想把它撤回來。阿曼達和她的派對就在街角另一邊。任何一個路過的人都可能會看見他到這裏來。
我:你還在嗎?
他沒有回複。
我: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