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出色的的人,你自己當留一兩個。”

雲卿反複念叨,反複思索,逐漸發現自己先前布局的漏洞。

她一心想著到了慕家會是一場硬仗,所以一心要挑最出色的人帶過去。

可是,萬一呢?萬一有朝一日事有差錯,再不能依靠慕垂涼,也再不能依靠嵐園,她真正屬於自己的退路又在哪裏?

裴二爺看著她在一旁念念有詞若有所思,越發覺得骨架子似鬆散開了。這一場大火他至今心有餘悸,看著眼前的人也開始覺得熟悉中透著陌生。

她的仇恨他豈會不知,然而養育多年,怎會沒有私心、怎會不盼著她忘記仇恨好好生活、怎會能容忍她再被卷入是非之中呢?當年的夏家啊……

裴二爺閉上眼,看到滿地鮮紅。滿門抄斬啊,何其慘烈!

如今呢?又當何如?

裴二爺看著雲卿,越是在她即將出嫁這種時候,他越驚歎於她的手段,卻又懼怕她所走的路。這種手段,幹淨利落,狠中帶穩,一夜之間驚險扭轉局勢,她比當年的夏晚晴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是,夏晚晴畢竟是死了……裴二爺看著雲卿的背影,悄無聲息歎了口氣。

“雲卿,”裴二爺睜開眼,聲音滯澀黯啞,說,“你過來,跪下。”

雲卿一愣,也不難看出裴二爺神色異樣,便不多問就上前端端正正跪了,隻等裴二爺開口。豈料裴二爺卻似發起怔來,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夜色漸深,嵐園和物華一道逐漸安靜下來。大地安眠,萬籟俱寂,房中供瓶的玉蘭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裴二爺似沉睡一般,雲卿卻覺不尋常,越跪越擔心,便輕喚:“爹爹?”

裴二爺卻依舊半寐半醒。雲卿又喚了一聲,他終於慢慢睜開眼。

“為父教養你多年……你給為父磕個頭吧!”

雲卿這才真正詫異起來。裴二爺素來不拘禮節,從先前師徒名義時開始,就未曾叫雲卿過分請安行禮過,命她磕頭更是少數。

“是。”裴二爺目光空明澄澈,看不透情緒,雲卿不敢耽擱,應下之後便恭恭敬敬磕了個頭。裴二爺卻再度沉默了。

更深露重,夜深氣寒,雲卿跪得久了手便有些發涼,她隻道裴二爺還是因為今晚之事餘怒未消,便僵僵縮回手,仰起臉看著裴二爺懇切地說:“爹爹,此次女兒擅自行動,讓爹爹你擔心,如今已知錯了。以後有什麽事,女兒一定先跟爹爹商量,再不敢妄自做主,求爹爹你——”

“為父不是要說這個,”裴二爺緩緩開口打斷她,說,“為父要說的是,大興城那邊——”

“卿兒!”

雲湄推門撲進來,也顧不得裴二爺,直撲向雲卿,看她臉上帶著傷,又不禁翻看了手臂,當即就哭成了淚人兒,隻攥著雲卿的手一味哭,半晌才說出句囫圇話兒來:“你這都是幹什麽啊……”

雲卿鼻子立刻酸了,卻隻得生生忍住,暗暗拉了鬥篷將脖子遮嚴實了,強顏笑說:“沒事,雖是有些意外,但我其實一點事都沒有,你看。”

雲湄卻哭得更凶了。雲卿知一時難勸住,不免看向裴二爺,裴二爺悵然一歎,似失落又似慶幸,單手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說:“你先扶你姑姑起來吧。我、我就……就先回房了……”

“好,”雲卿知雲湄身子弱,生怕她跪出什麽毛病,聽裴二爺放了話便慌手慌腳去扶她起來到一旁坐下,才做好這些,回頭一找,裴二爺竟已走到門外了,雲卿恍惚覺得他今兒真是有些不同,便追著問了句:“爹不是有話要說?”

裴二爺頓了頓身形,愣了片刻方說:“不急,改日再說吧!”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雲卿自然沒跟雲湄多說什麽,恐怕一時半刻的,雲湄也隻知道是跟蔣婉起的衝突。她這身份並不好站位,雖心疼雲卿,責備蔣婉的話卻決計說不出來,雲卿知她為難,也就三兩下繞開話題,說到其他事上了。因雲湄回嵐園隻是小住,所以並沒叫人再去收拾襲香院,而是回來就與雲卿同住,雲卿生怕她看到身上的傷再憑白擔心,便借口自己晚些時候還需服一次藥,勸她先睡下,自己找借口先出去了。

原是想在園子裏隨意走走,等會兒就回房睡的,誰知略繞了幾步便走遠了些,等反應過來,已經走到西南一處角門旁。那個門並不常開,先前與裴子曜玩在一處時,他便瞅準這一處冷清,常悄沒聲息在這兒候一會兒,候到她就拈著閑話笑話她兩句,候不到也就自行回去,下次再見也不特特去提。後來雲卿便漸漸開始從這一角門出門去蘇記做事,通常天未大亮,需自己點一盞燈,裴子曜便不放心,但凡有借口出門就更早地過來候著,再打著燈籠一路送她去蘇記。

然而這一次繞到這裏,雲卿當真是無意——她對裴子曜已不作它想。這裏花木稍顯雜亂,多半是迎春和連翹,混在一處,看不出分別。因枝杈橫生,久未打理便擋住了路,雲卿披的藏青底子繡白梅花的鬥篷又是軟麵輕紗料子,一時更是行走不便。她今晚本就受了些罪,雖回來吃了藥施了針略緩一緩了,但如今走得遠了,便又開始覺得氣喘籲籲,有些無力了。

如此隻好原路折回。正是此時,忽傳來一聲清咳,因顯然是男子聲音,當真是嚇得雲卿毛骨悚然。

“咳咳……”

咳嗽聲再度傳來,雲卿聽得來自門外,大約就貼在木門上,雲卿驚得一時不敢妄動,又後悔沒帶個人過來。

“少爺,回去吧……”另一人勸。

一時又沒了聲音。雲卿知來人在門外頭,一時稍稍放下心來,也膽大了許多,打算回去了,卻聽那人又咳了兩聲,恍恍惚惚說:“裴牧,蘇記走水,你可聽得真切麽?”

雲卿當即僵了手,愣在原地,呆若木雞。

裴牧便道:“是,蘇記走水,不過雲姑娘沒事,真沒事。況且咱們二爺那醫術,必定是連條疤都不給雲姑娘留下的,有二爺在,少爺你還不放心嗎?”

門外一時靜默,片刻之後,裴牧又勸:“回去吧,少爺。把酒給我吧,不敢再喝了,咳疾本就未愈,恐明日又要加重許多。”

裴子曜卻依舊不言語。

但雲卿曉得,他就在門外,並未離開。

這一時一刻,雲卿仿佛呆滯了,說不上喜怒哀樂,亦說不上什麽過往今夕,隻靜悄悄的,一丁點兒都不想讓裴子曜察覺她就在此處,並且全部聽見。

裴牧便又小聲勸說:“少爺,你的心思,藏與不藏,說與不說,雲姑娘都是知道的。又何必深更半夜再跑一趟呢?雲姑娘既受了傷,必有人服侍她早早兒地睡下了,若少爺不放心,裴牧明兒一早再來打探便是。今兒畢竟是大喜之日,咱們先回去可好?”

裴子曜依舊沒有再開口。

雲卿猜,他已醉了。

裴牧也是一聲聲地歎。雲卿人在門內,花枝糾纏著鬥篷,雲卿一時無法走脫,隻得伸手先把鬥篷解了,又彎腰拾掇了半天方可掙脫出來,正定了定神提起裙角要折返,忽聽得“砰”一聲脆響,緊接著便聽聞裴子曜大笑:“大喜之日?大喜之日!哈哈哈哈,是我的大喜之日……”

裴牧忙說:“噓,少爺,小聲一點……”

“為什麽要小聲?今兒本就是我大喜之日,滿物華城都知今兒是我大喜之日!”裴子曜高聲醉笑,拍打著門說,“那然後呢?不多久也會有一日,滿物華城都知是她的大喜之日!我們二人的大喜之日竟不是同一日,我要娶的竟不是她,而她要嫁的,竟然是我的姐夫!哈哈哈哈……”

雲卿頓了頓,提著裙角的手僵得青筋漲起。隻聽裴子曜突然變了語氣,怨恨地說:“裴牧,你知道的,她不要做我的妾,她恨我這樣侮辱她,可她為什麽就願意做慕垂涼的妾?為什麽!我今日來,就是來看看她是否被蔣婉折磨死了,我要看著她受盡慕家欺淩,看著她過得一天不如一天,看著她有朝一日在我麵前痛哭流涕說後悔!我要恨她,我要恨她一輩子!”

這一句幾近嘶吼,雲卿自然聽得真切。夜深風寒,雲卿呆愣了半晌,忽反應過來,胡亂裹了鬥篷匆匆去了。

次日一早,裴二爺過來幫雲卿號脈、換藥、調整方子,並盯著她喝了藥方才一頭紮進了書房。雲卿念著裴二爺昨晚未說完的話,幾次欲問,都叫旁的事給莫名其妙打斷了,裴二爺也無心再說,雲卿這裏沒事時他大多都在書房,連前陣子十分上心的所謂雲卿名分問題,如今也不大在意了。

十日之後,原是先前定好的納吉定盟之日,但慕家人卻並未按時過來。倒是蔣寬坐不住了,一大早就匆匆登門,開口便是要接雲湄回去。

雲卿傷本不重,如今已好得七七八八,聽聞是蔣寬,略沉思了一會兒,末了對芣苢說:“跟我姑姑說蔣寬來接她,讓她先收拾著。蒹葭,隨我去招待咱們這位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