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眼皮兒一跳,遠遠瞧見裴子曜受傷的那隻手極輕、極輕地動了一下。

蔣寬倒抽一口涼氣問:“一千兩?押這丫頭?”

葉懷臻不冷不熱笑了一下,靜靜說:“慕家當真闊綽,好大的手筆!”

“這可是笑話我了,”慕垂涼目光隻落在雲卿身上,悠然笑道,“你們不問賭多大就紛紛押寶,我怎麽好押少了掃大家的興。何況我押了就是要贏的,我認定這是隻賺不賠的買賣,那就輪不到我闊綽,怎麽你們不是這樣想的嗎?”

葉懷臻隻是笑而不答。四人一句冷話沒說,場麵卻陡然有了些微的古怪,良久有人開口,卻是仍然閉目養神的裴子曜:“我賭。”

“還有我,”蔣寬看著慕垂涼聳肩說,“雖然輸了一定會被姐姐罵,不過話都說了,哪能改口。”

李記的鳳穿牡丹正畫到鳳尾,一筆一畫,勾描細致,低調華貴,葉懷臻專心看了許久,笑著說:“自然是要賭的。成敗又非朝夕看得出來。”

雲卿卻並不行禮道謝。

慕垂涼也不計較,隻笑容古怪地盯著她看了許久。他臉上的神色始終是優雅的,玩味的,不急不緩又似笑非笑的,令人無從挑剔,卻又捉摸不透。

買定離手,一眾人都等著看結果,唯有裴子曜依舊闔眼假寐,但細看神色,竟比一開始還要陰鬱幾分。

鬥燈時間隻剩半個時辰的時候,雲卿等的人終於到了。

“讓一讓讓一讓!”孫成一貓腰鑽過人群跳上高台,在雲卿耳畔悄聲說:“雲姐姐,都準備好了,是現在拿上來麽?”

雲卿點點頭。她是臨時決定來參加鬥燈,未免遲到,隻得隻身赴賽,另找人通知孫成將她需要的東西從蘇記帶來。

“哎!”孫成頓時眉開眼笑,向人群中呼喝一聲:“快拿上來!”

五六個蘇記的夥計端著方木托盤魚貫上台,一邊放下托盤裏的東西,一邊在孫成催促下把桌上原有的筆墨紙硯收拾幹淨。孫成一邊幫忙收拾一邊用極低的聲音對雲卿說:“雲姐姐,二太太要我帶句話,她說雖然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成敗對蘇記已經不重要,從此你隻需為自己費心。”

孫成見雲卿連頭也不點了,神色隻是淡然自若,便又小心翼翼補了一句:“二太太還說,那日借裴二爺名號來壓蘇家,希望你不要介意。還有我……我那天,真沒罵三姨太,我罵的是蘇老爺……總之是多謝雲姐姐幫襯了,雲姐姐別生我氣。”

雲卿看一眼孫成,又淡漠地低下頭。蘇記再不濟,總有人拚了命地想要保它,但有的東西你看的甚高,並且瞧著別人也看的甚高,然而等到摔碎那一天,卻發現並沒有人願意低下驕傲的頭去把它修補好。

蘇記這桌前如此一番熱鬧,上頭那幾個人便又將目光移到了這邊。似乎是多了許多,但一碟一罐的,和尋常顏料也沒什麽分別。一群人等著瞧熱鬧,倒是雲卿泰然自若,用左手將這些顏料一一重新排了序,然後拿起一個青花瓷罐,打開罐子是刺鼻的藥水,微微有些酸味兒。

“那是什麽?她想幹什麽?”蔣寬問。

沒人回答她,所有人都盯著雲卿將那個罐子裏的水倒入品紅色顏料的盒子,然後取下頭上一支玉簪子將它攪勻了放到一邊。緊接著是另一個紫金錯紋陶罐,裏麵金黃色的藥水被倒入另一碟春柳綠的顏料裏。雲卿全神貫注地重新調配了所有顏料,動作靈敏,神色嚴肅。

又是一刻鍾悄然過去,雲卿將桌上幾乎所有的顏料都重新調製了一番,周圍人議論紛紛,連台上幾位少爺都因下了注,不時往這邊盯一眼。

“時間不夠了,”蔣寬樂了,斜眼對慕垂涼說,“你要輸慘了!”

“是麽?”慕垂涼對著雲卿無所謂地笑說,“再不開始,你可真要讓我輸慘了。”

雲卿盯著一碟玫瑰紫的顏料,那裏麵方才摻進去一些無色無味的藥水,此刻顏色變成了鮮亮的玫紅。她抬起頭,一雙眼睛從左到右細細打量了一番台上,蔣寬興致勃勃,葉懷臻溫和帶笑,裴子曜麵色陰鬱,唯獨慕垂涼悠閑搖著紙扇,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雲卿一字一頓,無聲地對慕垂涼說:“我、開、始、了!”

最後一字音剛落,雲卿端起孫成早已準備好的一碗清水猛灌了一大口,然後將白紙圓燈籠迅速轉起來,同時一口水噴上去,隻見燈籠中間頓時濕了一圈兒。雲卿一刻也不敢停,左手拿著燈籠,右手迅速抄起一支紫兼毫,兩三下蘸了白色顏料在燈籠上開始作畫。

“是花!”人群中頓時有人喊,“梨花!”

一筆勾描成形,簇簇堆疊,剔透晶瑩,“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燈上出現的正是梨花堆雪。

但雲卿下筆快,換筆更快,這時間已經換了一支鼠須尖豪筆,沾染了一點嫩草芽青色為梨花點上綠蕊綠萼,朵朵梨花形神兼備,竟仿佛有梨花香味幽幽飄來。孫狀元忍不住讚一聲:“妙極!”

點完花蕊,雲卿毫不猶豫將這一麵轉到左邊,然後在新的空白處開始勾描。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將目光鎖定在雲卿眼花繚亂的換筆、下筆上,還沒等有人瞧見她此刻畫的什麽,隻聽人群中有人驚叫:“消失了!梨花、梨花消失了!”

眾人紛紛看去,果然見姿態清靈的梨花若凋零一般,一朵一朵憑空消失,眨眼間竟一瓣不剩!眾人正驚疑不定,雲卿新畫好的一麵已經又轉到左邊,然而轉過來的同時顏色也開始剝落退卻,沒等人看到畫的是什麽,那裏已經隻剩一些殘缺的顏色,再一眨眼又是消失得幹幹淨淨。

這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鎖在雲卿的燈上,睜大了眼想瞧見畫的究竟是什麽,然而雲卿下筆越來越快,換筆越來越急,甚至剛見她蘸了一抹海棠紅,待到落筆顏色卻成了櫻桃紅,不知是顏色變了,還是自己眨眼之間她又換了筆或者換了顏色。

轉眼間一盞燈已經畫了一圈,顏色亦消退了一圈,然而雲卿雙眼緊緊鎖在燈上,左手拿燈右手執筆,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迅速換了一支三紫七羊筆蘸了濃重的秋香色繼續下筆。

“那裏不是畫了梨花了嗎?”人群中有人驚呼。

然而雲卿的確是繼續將燈籠向左轉,每一層消失掉的畫都變成幹淨無瑕的純白宣紙,燈籠一圈一圈向左轉,顏料一層一層被渲染在濕紙之上,但究竟畫了什麽再也沒人分辨得出。

台上蔣寬也驚愕難當,他緊盯著看了半天突然問身旁的裴子曜:“你方才說什麽來著?這手會不會廢掉?”

雲卿看著麵前顏料顏色幾多變化心知時間緊迫絕不能停,她不能抬頭去看裴子曜臉色,卻聽得到裴子曜未曾開口,隻蔣寬聲音發顫:“這丫頭腦子有病吧,手都不要了!”

雲卿右手腕什麽狀況她一清二楚,那裏現在已經滲出絲絲殷紅,隻是除了她和身邊的孫成,根本沒人瞧得見罷了。左手轉燈未停,雲卿又換了一支石獾圓毫筆,在燈上塗抹下大片茶色。她下筆越來越快,那些顏色在燈上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有時一筆畫完剛去換筆,那宣紙上已經重新變成一片雪白。

台下人越來越驚愕,台上慕垂涼和蔣寬似乎正說著什麽,但雲卿仿佛逐漸遠離人群,驚歎,質疑,議論,一點點從耳畔飄遠。她像是回到八歲的嵐園,提一支最簡單的羊毫筆,用一方最平常的石墨,就畫得出嵐園最美的風景。那時她正在師傅指點下學作畫,姑姑在一旁為她縫衣服,蟬鳴悠遠,樹蔭清涼,園中是說不出的溫馨與靜謐。等到畫完溜出嵐園,就看得見裴子曜穿著回紋衣襟的長袍候在巷口,見她便招招手說:“過來,有好玩兒的給你看。”一笑眯了雙眼,彎彎好似月牙。

雲卿心裏陡然一震,手上筆尖一顫,隻聽一聲細瓷碎裂的脆響,緊接著聽到孫成慌亂叫:“雲姐姐!”雲卿低頭一看,眼角便發了紅,那一碟朱砂紅放在桌子最外延,是要等到最後才用的,她一個大意分神便將一碟子調製好的朱砂紅摔在地上,孫成慌亂去撿,也隻留住不到三分之一,朱砂厚重的紅色沾染在碎瓷上,紅的簡直有些瘮人。

雲卿從沒恨過裴子曜,就算他私自為她做主讓她不要孩子嫁給他做妾,她都覺得能夠體諒,但這一刻卻從骨子裏恨足了他。為什麽不能再忍一忍不去挑明,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坦白想法給她拒絕的機會,為什麽是他先一步抽身離去讓她淪落到如此地步!為什麽?又憑什麽?

雲卿頹然倒退半步,隻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的潰不成軍,她眼睛發直地抬頭看裴子曜,裴子曜燒的麵色灰敗,一雙眼睛盯著她,裏麵翻騰著她無從分辨的沉暗情緒。雲卿亦死盯著他看,卻聽孫成突然帶著哭腔喊:“雲姐姐!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