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簡直是要聽笑了,她還怪道當時大太太讓她代替凇二奶奶孔氏掌家,怎麽洪氏三言兩語也就神色懨懨地被擺平了,原來還有這一出。這麽說,柳姨娘竟是二太太洪氏的謀士?

柳姨娘舒舒服服躺著,輕輕晃動躺椅,暖暖和和曬著太陽,小花架下半晌沉悶,柳姨娘又翹了蘭花指去捏瓜子,洪氏卻揚手將一碟子瓜子掀翻在地上,怒氣衝衝道:“柳亭,你少在這裏事後諸葛亮!你先前也就是猜測罷了,當時你伶俐,你伶俐你怎不想出個對策來?如今事到臨頭,也隻會裝病而已,哼,多大的能耐似的!你就閑在旁邊看熱鬧吧,她阮月白得了勢放不過我,也照樣不會放過你!”說罷衣袖一甩帶著兩個丫鬟忿而離開。

雲卿與蒹葭忙矮了矮身子,又算著時間,本欲先隨之離開,卻聽柳姨娘忽道:“還要躲到什麽時候?聽夠了就出來。”

雲卿脊背一僵,額頭立刻滲出細密的冷汗來,兩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雲卿盯著前方,見柳姨娘緩緩睜開眼,目光直盯著她們所在之處,雲卿曉得自己這明明白白就是偷聽,根本沒得解釋,如今又深知柳姨娘心思之深,隻怕就算她今天不計較,也未必不深深記在心裏,一時隻一味提醒自己要冷靜、要謹慎,竟不敢妄動起來。

柳姨娘卻又笑了:“今日我稱病不去,早早就給老太太回過話了。而你是新婦,如今正是沒有理由不去的,你倒不怕老太太等急了?”

蒹葭也是一臉冷汗別過頭看她,雲卿緊盯著前方,簡直不能明白那藤蘿密密實實的枝葉並著兩三株大月季在前擋著,這柳姨娘究竟怎麽察覺的!然而柳姨娘提醒的並沒有錯,與其約好的事遲到了失信於老太太和大太太,倒不如先找個理由混過柳姨娘這一關,於是握緊拳頭,咬咬牙,正要站起來,卻聽一陣沙沙輕響,一襲紅衣斜出月季花叢,站到了雲卿與藤蘿花架之間,哼笑說:“我去不去又有什麽幹係!”正是三姑娘垂緗!

雲卿驚得差點跳起來,一不曉得柳姨娘所言究竟是垂緗還是她們,二不知道垂緗是否再度看見了她們,三來,如今麵前有兩個人,她們若想不被察覺地離開隻怕會更難一些。

卻聽柳姨娘低低淺淺笑了,招手說:“來吧,來娘這裏坐一會兒。”

垂緗原地遲疑了一會兒,方靜默不語地上前,卻不坐,仍是背對雲卿她們站著。

柳姨娘卻仿佛安心很多,換了慈母神色溫和笑說:“方才到哪裏去了?”

垂緗僵硬回答:“蕉園。”

雲卿原本稍稍放下的心猛得又提起來了。

果然柳姨娘問:“難得你願意到外頭走一走,去也不喊我一道。蕉園可還好?”

雲卿與這垂緗不甚熟悉,雖她闖蕉園是誤入,但大房二房硝煙在即,隻恐柳姨娘要多想,如今更難猜測這垂緗要如何作答。

正凝神屏息看著垂緗,卻見垂緗用腳踢著散落一地的瓜子,不耐煩地說:“兩個新來的小丫頭子迷路闖進去了,我罵了一頓,放她們走了。倒是你,你還嫌洪明玉欺負咱們欺負得不夠嗎?如今我已折在她手上,你是不是要等垂冽也被她榨幹了你才知道哭?到現在還幫著她!”

柳姨娘收了笑,微微眯縫了眼目無表情看著前方,略過一會兒,方笑了一下說:“你被逼嫁到沈家這件事,是為娘的沒能耐,是我對不住你。但這裏不是沈家,是慕家,什麽話能說什麽話該說都得拿捏個分寸。再者,誰欺負咱們,咱們該向著誰,你娘我心中有數。”

垂緗麵色驟暗三分,冷冷道:“你心中有數?我如今已冠了沈姓,這也是你心中有數?”

柳姨娘仿佛沒聽見,隻晃著躺椅繼續看遠處的天,可雲卿曉得她定是聽見了的,因她咬著字句重複道:“對,我心中有數。”

垂緗冷冷盯著柳姨娘看著,直到一個丫鬟來報:“三姑娘,老太太房裏的鶯兒姐姐來,說今兒改了地方,不在她那裏用早飯,要去大太太那裏呢!叫咱們可別走錯了白跑一趟。”

垂緗又盯了柳姨娘一陣子,方冷冷說:“知道了!”爾後甩手離開。丫鬟也忙不迭跟垂緗走了,獨留柳姨娘百無聊賴地在躺椅上晃著,過了一會兒,想是無趣,也不喊丫鬟,自己施施然轉身去了。

雲卿和蒹葭又貓了一會兒,見果真冷清無人,方一道出來,順著垂緗所指之路匆匆離開。上了大路略走一會兒,果見花團錦簇,錦帶雲裳,比方才熱鬧得多了。她與蒹葭互相整理了衣服,擦擦冷汗,彼此皆是感慨頗多,然而不約而同相視,卻一時又不能言。

“小姐——”

“回去再說。”雲卿道。

因照例說她們如今不該知道已改了地點,因此一時半刻倒不方便直接去大太太阮氏那裏,於是隨意晃了兩步,隻挑人多大路走,丫鬟婆子們多半不認識她們,雖行禮問好,也都神色猶疑,不敢隨意亂稱呼。正是此時,卻見前方幾個丫鬟簇擁一個嬌俏的人兒過來,雲卿一看,好巧不巧,正是凇二奶奶孔繡珠。

孔繡珠一看見她,目光有些無所適從,又躲不過,便上前行禮了說:“繡珠見過嫂嫂。”

此言一出,旁的丫鬟婆子們才知她身份,也都過來行禮討喜。雲卿穩了穩氣息,笑說:“你也是往老太太那裏去?”

孔繡珠便羞答答笑道:“嫂嫂想是出門的早,與老太太房裏傳話的姐姐走岔了。如今改了地方,讓到大太太那裏去呢!”

“是這樣?”雲卿便笑,“幸而是遇見了你。那不如一道走吧?也說說話兒。”

孔繡珠自然沒有不答應的。於是兩人在一眾丫鬟簇擁之下往阮氏那裏去。孔繡珠太易害羞,時時低著頭不敢看她,一路倒也隻是說些客套話,雲卿滿心滿眼都是柳姨娘和垂緗,一時少不得也沉默許多。於是雖看起來和和睦睦,畢竟仍是生疏的。

雲卿心不在焉倒也罷了,反倒是孔繡珠略覺尷尬了些,掙紮許久,主動跟雲卿說起話來,多半也是看著沿途景致說些方向與各房所居的事,單隻是介紹,沒有任何品評、指點或猜測,十分之謹慎。

待說起三姑娘垂緗的住處,雲卿便順口問說:“三妹妹如今正在家裏住著?”

言下之意垂緗已出閣,卻仍住在慕家,必定是有些緣故的,這一點雲卿著實不解了一路。

孔繡珠聞言麵上略有愧色,左右看了看,無非隻有她房裏人與雲卿蒹葭,便小聲說:“是呢,在家。姑爺如今出遠門了,三妹妹便回來看看姨娘,又恰巧姨娘抱恙,於是打算多住幾天。”

雲卿卻覺沒那麽簡單,垂緗不樂意嫁到沈家這是毫無疑問的,說什麽沈家公子出遠門垂緗才回來,更是叫人生疑了。沈家是書香門第,祖祖輩輩都在物華,沈大公子又是地地道道的書生,如今更無科考,何故新婚不久就急巴巴出遠門去了?

孔繡珠看雲卿麵有猶疑之色,越發臉紅起來,兩手不自覺摳著指甲怯怯問:“嫂嫂想什麽呢?”

雲卿便拉了她手往前走,笑道:“沒有什麽。隻是看二妹妹三妹妹都很伶俐,若能幫著咱們掌家,齊心協力的倒是什麽都不怕了。”

孔繡珠聞言訝然抬頭,看了她一會兒子,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小聲笑說:“三妹妹是個有主意的。”說完又立刻看了她一眼,慌說:“二妹妹也很、很好,很好的。”

雲卿握著她手笑說:“好了,我知道你是個好嫂子。”

孔繡珠竟紅了眼圈兒,羞澀低頭不說話了。

有洪氏那樣的婆婆,再有孔繡珠這樣的媳婦也就不稀奇了。真是很好奇洪氏當初給凇二爺挑了這樣一個兒媳,如今究竟作何想?正想著,已到了阮氏那裏了。

雲卿與孔繡珠攜手進去,一看,房中坐著的倒不止老太太周氏和大太太阮氏,還有三姑奶奶慕九姒及其女兒四姑娘馮月華,除此之外,竟還有慕老爺子和慕垂涼。

慕垂涼麵色不大好,額頭上汗都未落,看來是匆匆趕回來的。

雲卿與孔繡珠自然上前行禮,這廂剛行罷禮,就見二太太洪氏帶著二姑娘垂絡過來,她們前腳剛進門,三姑娘垂緗也來了。

幾人也未料到老爺子在,立刻就略拘謹了些。一道行罷禮,正各自無話,隻聽慕垂涼問垂緗:“三妹妹,你娘的病可好些了嗎?”

垂緗便笑答:“好多了,謝大哥哥費心。”

慕垂涼點點頭,未再多言。

慕老爺子這才說:“說起掌家的事,原該你們娘們拿主意,我是不管的,如今竟報到我這裏叫我來論斷。說來垂凇媳婦一直謹慎持家,雖無大功,卻從未犯錯。如今要垂涼媳婦掌家,長房長媳職責所在,也並無不妥。未免委屈了你二人,因此倒要先問問你們二人怎麽說?”

雲卿與孔繡珠便都答說:“孫媳不敢做主,一切隻聽老爺吩咐。”

房中略靜了一會兒,人人都在品味慕老爺子的意思,連老太太周氏也顯得分外拘謹。雲卿偷偷瞥了一眼慕垂涼,見他神色平靜中略帶幾分煩躁,此刻也恰巧看向她,四目相對之時,叫慕老爺子的目光鎖了個正著。

便聽慕老爺子問:“垂涼媳婦,依你之見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