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緗自從沈家回來後從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這天晚上好容易模糊睡著,朦朧間卻又想起新婚丈夫沈公子,當即一激靈又清醒過來,於是輾轉反側再睡不著。過了子時,竟然春雷滾滾,下起綿綿細雨來,垂緗更是一番悵惘,幹脆披衣起來。值夜的丫鬟是自小跟著的,喚作滿兒,察覺她起來便也摸了一把油紙傘跟出來。垂緗在廊簷下站定了,看著遠處蒙蒙煙雨,聽著近處滴答雨聲,竟覺心頭暢快了不少,一時起了心思,便著滿兒尋了木屐和蓑衣出來,滿兒提燈,兩人饒有興味往蕉園去了。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垂緗念著,一邊小心翼翼踩著水,一邊又對滿兒抱怨說,“這麽好的春光,可惜差一點子杏花。沈家的杏花該開了,咱們家的園子卻是沒有那麽好的杏花的。”

滿兒便笑:“若說可惜,不如明兒就回去,雨後杏花微濕別有一番韻味,不看豈不更可惜?”

垂緗頓住腳步,靜默半晌,一語不發繼續往前走,眼看就要到蕉園,卻又煩躁得很,便說:“回去吧,天天看,有什麽看頭,花也不開一枝。”

滿兒知在她麵前不能提沈家,雖偷笑了一番,卻也乖順聽話折轉,正是此時,卻聽垂緗忽頓住腳步問她:“你聞見沒有?是杏花。”

滿兒仔細嗅了一下,隻聞到極淡一股子香味,卻也分辨不出是不是杏花。垂緗卻又有興致了,搶了燈就往蕉園方向跑,入了園尋香而去,似在近旁,又不分明,忽又想起此處不是沈家而是她慕家,她比誰都更確定這裏從未栽植過杏樹。望著寬大的美人蕉葉子怔了半晌,一時也覺掃興,正要離開,轉身之際忽看到綠葉叢中一抹白色,一時心下好奇,大著膽子尋上前去,卻駭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坐在一旁,當即唬了一大跳,驚叫一聲連連倒退。

卻見那白衣女子在雨中緩緩抬起頭來,看了她半晌,疑道:“三姑娘?”複又低頭喃喃:“我怎又跑到這裏來了?”

滿兒見是新進門的大丨奶奶,忙摘下自己的箬笠蓑衣給雲卿披上,看雲卿癱坐在地上忙問:“大丨奶奶怎麽了?可是滑倒了,有沒有傷著?”

雲卿看了下動彈不得的腿,淡淡笑說:“滑了一跤,無力起來了。因碰上春雷天兒,當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以為是要在這兒淋一夜雨了,幸而遇見你們。多謝。”說罷和滿兒一起看向垂緗。

垂緗蹙眉看著滿兒說:“愣什麽?先扶回去。哪能在咱們門前出了事!”

滿兒試著扶了一下,卻見雲卿已無力起來了,垂緗無法,隻得將燈塞給雲卿,自己去攙扶她,卻才伸手又愣了,恍惚一陣子,從她發間摘下一朵杏花,又見她身上也有許多杏花花瓣,便疑問道:“這一片都沒有杏花,你從哪裏來的?”雲卿隻是不答。垂緗再看雲卿一身狼藉,眼圈兒通紅,雖是笑著,卻平靜得有些不尋常,一時不好多問,和滿兒一起將雲卿扶到她房裏。

等安置好雲卿,垂緗便吩咐滿兒先幫雲卿擦身換衣,自己隻在旁邊喝著茶。雲卿喝了熱水,漸漸緩過來,遠遠兒看著垂緗,不禁笑問:“你在想什麽?”

垂緗偏頭看她一眼,放下茶杯,冷淡地說:“在想,撿了這麽個大麻煩,要怎麽處置才好。”

滿兒掀起她的裙角,看著小腿的血跡倒抽一口涼氣,雖拿了濕毛巾,一時卻不敢碰,隻得看向垂緗。垂緗自然也看見,便盯著雲卿說:“如今有三件事要做,我在想該先做哪一個,大嫂是掌家的人,自然比我看得分明,我倒要大嫂幫我拿個主意。”

雲卿從滿兒手中接過濕毛巾自己小心擦拭著,不動聲色問:“哦?那不妨說說看。”

“頭一件事,你的腿不管是磕傷還是擦傷,傷口淋了雨就不是小事,總要先請個大夫來瞧瞧。第二件事,你在園中迷了路,現在又到了這個時辰,你房裏丫鬟們恐怕正急著四下找尋,我也該找人過去跟大哥哥秉一聲。第三件事,我是已經出閣的人,也沒必要為了救你一回擔什麽風險,所以照理說該請我娘來拿個主意。大嫂你怎麽看?”

雲卿聽罷,略思索了一會兒子,不禁笑道:“她說得不錯,你確實還算是個有主意的,很好。”說罷將沾了血的濕毛巾遞給滿兒,自己放下裙子整理好,對垂緗說:“我明白了。其實哪裏需要那麽麻煩,煩請三妹妹找人去請我房中蒹葭、芣苢過來,她們自會帶我走,妥善解決我這個大麻煩。至於三妹妹今日援手之恩,雲卿謹記在心,有朝一日定會相報。”

“相報?”垂緗聞言自嘲一笑,無所謂地說,“你拿什麽報?你能怎麽報?如今我是出閣的人了,若要較著真兒算那我已經不是慕家人,就算你如今掌家又能為我做什麽?更何況,我隻是不想你死在我娘的蕉園旁邊,平白給我們添麻煩。滿兒,照大丨奶奶吩咐,你親自跑一趟。”

雲卿靠著軟榻,本想吩咐什麽,開了口卻又躊躇,垂緗在旁看著,吩咐說:“不必驚動涼大爺。有什麽事讓她的那個蒹葭自己拿主意就是。”

雲卿無力地笑了一下,點頭對滿兒說:“那就有勞你了。我不急,你路上小心一些。”

滿兒便應下匆匆趕過去了。垂緗給她倒了熱水遞過去,說:“帶著外傷,喝茶似乎不大好。”

雲卿便點頭作謝,接過喝了。兩人一人喝茶,一人喝水,各自無話。

坐了一會兒,滿兒遲遲未歸,垂緗看她腿上淌的大片血漬將裙擺都染透了,看著觸目驚心,又見她一張臉越來越蒼白,便有些坐不住了。

“光喝茶有什麽意思,”垂緗終是放下茶杯說,“咱們還是聊聊天吧!”

雲卿腦袋越來越重,原本快要昏睡過去,聞言又有些清醒過來,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覺得十分有意思,便撐著坐正了一些,笑說:“你怕我睡過去就醒不來?你忘了,我是神醫裴二爺的女兒,縱不學醫,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比你心裏有數。你是個有主意的,可堪大任,然而畢竟不曾管事,略嫌稚嫩了些。反正也是閑著,不如讓我自恃過高一回,點撥點撥你?”

垂緗聽她說話之間已微微帶喘,又不見滿兒帶人回來,越發心裏沒底,更沒心思聽雲卿說什麽。隻是到軟榻之前在她身旁坐下,拉著她說:“你慢些說話,若滿兒再不回來,我們先請大夫。”

雲卿擺擺手,笑說:“實在是沒有必要的。你看,我滑了一跤,摔倒在地,一時不能起來,然而你們去扶,我也能略走幾步,所以我猜筋骨無損,都是皮外傷,最多扭到腳,決計不是大事。如今頭重腳輕,身上發冷,是淋雨太久的緣故,想是有些發燒,但神思清明,一時半刻也不會有事。你的滿兒半夜裏敢獨自提燈出去,也不喊個人做伴兒,那咱們兩處應離得不遠,我估摸著這裏到我房裏來回一趟,頂多也就一刻鍾,今兒天黑路滑恐滿兒難行,那也最多不會超過兩刻鍾。不論是腿傷還是發燒,兩刻鍾內我都不會有事。因我比你明白這些,所以你慌,我不慌。哦對了,還有一個問題,如今過了兩刻鍾,滿兒還沒把我的人帶來,你猜猜看為什麽?”

“因為……”垂緗前後一想,雲卿深夜外出,不管如今房裏人是等著還是找著,屋裏必會留人,滿兒不可能撲空,卻至今沒回來,抬頭看著雲卿蒼白淺笑,平和冷靜,突然靈光一閃,低聲問:“莫不是你房裏丫鬟從滿兒口中知曉你情況,要等著把大夫一道帶來吧?”

雲卿滿意地點點頭:“如果換做是你,有人病了,且病了有些時候了,但傷口未曾包紮,又不知是否傷筋動骨,你是先請大夫過來處理,還是急巴巴去挪動她?這就是我要教你的,隻清楚準確地把眼前事看透徹是遠遠不夠的,還要從細節裏看到因果,等你搜集了所有的因,順藤摸瓜,就會看到相應的果。沒有意外,沒有失控,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如何?”

垂緗有些聽愣了,慢慢地,她臉稍稍低了一些,抓著雲卿的手收緊了一些,隻有雲卿能在這個麵色過分冷淡平靜的人身上感受她此刻的激動。雲卿便又輕笑一聲,柔聲說:“每個人身上也都有因果,你今日在慕家種什麽因、在沈家種什麽因,日後都會收獲相應的果,那麽在種因之前為什麽不先想一想自己最想要什麽果呢?若我是你,我——”

“小姐,”外頭滿兒叩門輕喚,“大夫來了,請小姐稍避。”

垂緗聞言一愣,忽又猛站起來倒退兩步緊緊盯著雲卿,不可思議地咬牙低念:“大夫真得來了!”

雲卿已疲憊至極,拚著最後一點子力氣伸手攏了攏衣領好叫自己看起來別太狼狽,爾後勉強對垂緗一笑,輕輕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