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不能懂了,”垂緗略一思索,坦白道,“當日是你讓我協助掌家,今日又說此事上可以幫我,那麽倘若我果真要回沈家,先前你豈非白在我身上花費了那麽些工夫?”

雲卿聞言便笑了,看著外頭錦繡春色不由走到門口,邊賞景兒邊慵懶道:“看來三妹妹是有心回沈家了?”

垂緗素不是喜歡彎彎繞的人,見她如此便跟上前說:“若說你都是一腔熱血平白幫我,我是不信的。”

“這問題我自會回答你,隻是你不妨先告訴我,你是要留在慕家還是要回沈家?”

垂緗躲開她目光,望著遠處一株垂楊柳遲遲不語,見雲卿目光緊逼,終是道:“沈家,我回沈家!我如今賴在慕家不走,旁人說起我娘和我哥總無好話,我娘倒罷了,她存心依附洪氏她自作自受都是活該!可我庶出的哥哥已是可憐,如今年逾十七尚未娶妻,我怎能再連累了他!”

雲卿輕笑一聲說:“噯,你還撒謊?當真無趣。你可別惱,你這心思我一眼就看明白了,你恨洪氏仗勢欺人,恨慕家虛情假意,一個平白欺負你,一個身為至親卻不幫你,鬧得你委曲求全就嫁了,裏子麵子一分也沒掙著。可是你為何要回沈家?因為說到底,沈家是不欠你什麽的,尤其沈大公子,自出生就以為自己要娶一位洪氏,最終卻因家道中落娶了位慕氏,他一個大男人家的如何能忍得下這一口氣?可他畢竟不曾遷怒於你,你多半也能體諒的吧?”

垂緗瞬間漲紅了臉,尷尬別開目光說:“他……關我何事!”

雲卿見狀,多半猜到垂緗心思,也知此次是留不得她了,便收了笑點頭道:“你要去,我自有法子讓沈大公子來接你去,好歹是風光一些,比你自己可憐巴巴回去要好得多。至於你先前問的,你既直言,我也無甚好躲藏。三妹妹,你做事是有些能耐的,可你這性子不好,偏冷了些,所以不大會用人。方才黃慶兒一事我已教過你,如今你既問起,我就再教你一招。我給你協理掌家之權時就明知你這性子在慕家必留不長的,但那又如何,即便你去了沈家,慕家這個位置仍然是你的,隻要我想讓你回來,你就能回來。這叫做棋留一子,江湖救急。你在沈家也需如此未雨綢繆,但凡還有一條後路,那即便陷入四麵楚歌之境,也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垂緗思索片刻,漸漸蹙起眉來,反問道:“可是你憑什麽認為你一定會任何時候都站在你這邊?”

“好妹妹,你別傻了,我需要你任何時候都站在我這邊嗎?若你在慕家,我還能考慮一下,可你在沈家,遠水解不了近渴啊!”雲卿直看進垂緗眼睛裏,笑道,“隻要三妹妹你憑良心做事,我把賭注壓在你身上,就一定不會輸得太慘。我信得過的,不就是你的人品麽?說起這個,倒是聽說沈家書香門第,沈大公子也是真正溫良如玉的君子,你們的確是很相配。”

垂緗再度漲紅了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次日,雲卿著人從嵐園搬回一箱字畫,那是裴二爺早年遊曆四方時帶回來送給雲卿賞玩的,雲卿最後看了一遍,然後吩咐蒹葭將字畫名字列成一張單子,接著給沈大公子擬了一張帖子,著人立刻送去了。

垂緗驚訝:“你寫的什麽?”

“投其所好,引他上鉤啊!”雲卿笑道,“我說,慕家新娶的大丨奶奶大病初愈,為感念祖宗庇佑,決意散珍藏而祈福,與親朋共享。現有珍品字畫一十八件贈與眾親朋,因沈家是去年才結的新親,所以讓沈大公子頭一個來挑,你說,這物華城投一份兒嗜書如命的沈家,他會不來麽?”

半個時辰之後,沈公子果然來了。雲卿隻推說不適,暫不見客,讓人直接帶沈大公子去了小東湖杏花林,而垂緗已早早在那裏候著了。

中間兒等待時候,慕垂涼倒是意外得回來了,因昨晚他回來得著實太晚,勉強問了問她的傷,然後絮絮囑咐了兩句就困倦睡了,以至於該說的什麽也沒說。

“大妹妹?”慕垂涼聽罷,找地兒坐下略想一會兒,一邊揉著眉心一邊道,“唔,沒有信兒。不過隔山隔水的,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娘若是擔心,我稍後去跟她說。”

雲卿點點頭說:“其實看太太擔心慕美人,我一時也有些想我姑姑了,不知她如今在蔣家怎麽樣。”

慕垂涼卻似困倦睡了,一時並未言語,雲卿看他並不急著走,便倒了茶遞過去說:“還有兩件事。”

“嗯?你說。”

“頭一件,垂緗不願繼續留在慕家了,我覺著不是壞事,所以打算幫她一把,送她回沈家。”

慕垂涼點點頭,慢吞吞喝口茶簡單道:“好事。”

“第二件需得費點心思盡快處置,”雲卿說,“我有這念頭不是頭一次了。第一次是太太生辰我發覺有人偷聽咱們談話,雖說你抓住的是昭和與曦和,但萬一抓錯了呢?第二次是我自己出門去,遠遠兒沒走到書房就聽到你和長庚談話,雖不知你們說了什麽,但我能聽到未必旁人不能。第三次是今早垂緗過來,說那一回黃坎婆醉罵垂緗,這事居然都傳到沈家去了。這三次一在太太房裏,二是你書房,三是整個慕家宅院,都讓我膽戰心驚的。尤其頭兩件事可大可小,萬一出了岔子可怎麽是好?下人一事我會盡快開始整頓,但是你這裏,也分外當心一些吧!”

慕垂涼本坐在窗口書桌旁扶額歇息,聽聞此言沉默良久,半晌方歎說:“好。”

雲卿見他仍是一副困倦模樣,卻並不似往日那般眼底壓著事情,於是多問了句:“你不急著出門嗎?忙完了?”

慕垂涼恍惚一愣,終於抬起頭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小心翼翼捧起她右手腕子,指腹輕輕摩挲著裹纏的紗布,點頭輕笑道:“嗯。”

既是如此,雲卿明知也問不出什麽,便勸他先去睡一會兒補補眠,中午再一同去阮氏那裏用午飯,順便將該說的說了。慕垂涼點頭,分外乖順地跟著雲卿往前走,到了翡翠珠簾跟前兒,雲卿伸手去打珠簾,慕垂涼卻忽然捉住她完好的左手十指相扣,然後自背後擁住她,雲卿看他今日古怪,似乎既沉重又釋然,如今又舉動異常,以為他當有話要說,哪知他靜默地自背後抱著,過一會兒仿佛兀自笑了,然後鬆開手說:“你陪我一會兒吧。”

“噯?”雲卿眨眨眼,道,“噢,好。”

慕垂涼果真是困倦之極,他和衣躺下,雲卿才拉過錦被給他蓋好便見他仿佛已經睡著。雲卿既答應了要陪他,便用完好的左手輕輕握住他的手,後來因覺二人難得如此平靜清閑地待一會兒,心頭也覺輕鬆愉快,便挨在他身旁輕輕哼起了小曲兒。她自小離開物華後是在蘇州長大,哼得一口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軟調子,因故意放低了聲音,聽著詞曲兒都有些支離破碎,卻越發透著一股溫軟柔靡的勁兒,再一會兒,便見睡著的那人似夢到極佳景致,倦容中綻開一抹安靜的笑,端的是雅人深致,天人之姿。

雲卿便坐起身來守著他,才一會兒,便聽蒹葭回話說垂緗與沈公子一道過來回話。雲卿便為他掖了被子,略看一會兒,收拾妥帖出了門。

沈大公子名沈恪,字慎之,一眼看去恰如當年人前的裴子曜,麵如冠玉,清新俊逸。隻是不如裴子曜眼眸活泛,帶著點子書生的清高氣兒。雲卿看他衣冠整潔,雖不十分華麗,人卻是透著些頂天立地的瀟灑利落,心讚果然是極為正道的讀書人,一時隻覺人與人的緣分當真是難說,因洪家不要才硬塞給垂緗的,竟是這樣雅致風流的俊逸人兒。

垂緗跟在他身旁,眼神已經十分沉穩,看來該說的該定的都已經妥帖。便聽她道:“我們要回去了,特來謝過大嫂。”

因見沈恪隻帶了一書童,手上也沒捧什麽字畫兒,便笑道:“怎得那些字畫兒不入沈公子的眼麽?無論如何,總要帶一本,當是我送妹夫的見麵禮。”

沈恪見了禮道:“多謝大丨奶奶。字畫果真極佳,但多是一套,單摘取其一收藏也是無趣,不若仍放在一起,以免因一壁而失廬山全貌。今日有幸能一睹名家大作,沈恪已經知足,多謝大丨奶奶。”

雲卿看他說話期間垂緗不止一次偷偷瞄他,一時隻覺有趣,又覺沈恪不是經得住調笑的,便以眼神示意垂緗放過他們一馬,接著道:“沈大公子果真好眼力,當日我爹遊曆四方帶回這一十八件字畫給我瞧,我初初看去隻覺無甚新奇,便收在一旁未曾多品,後來也是經我爹指點方知這一十八件字畫乃是前朝一對夫妻所作,後因兩地分離,所以一人畫畢托人帶給對方題字,如此鐫刻夫妻情深。後因戰亂夫妻二人顛沛流離,方將此一十八件字畫散落各地。字畫鑒賞我是稍欠火候的,但這故事著實令我動容。想來夫妻之情,不過分離而能相思,夫妻之道,不過寄意而能共解。心心相印,攜手並進,方為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