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涼見她發呆,一時更加笑得厲害,伸出一手攬上她纖腰,扇子便就卡在她腰間。雲卿隻覺腰間一緊,人也隨之半靠在了他身上,如此靜默坐了一會兒,便不由握住了他的手,歪著腦袋問:“你曉得我今兒去燈籠坊了?”

慕垂涼一揚眉,半是驚詫半是揶揄問:“喲,你今兒去燈籠坊了?”

雲卿轉身與他四目相對,看他一臉無辜,不免點了他額頭笑說:“你且在這兒裝吧,裴子曜送他夫人一盞燈,你就立刻送了我一盞,這世上會有這樣巧合的事?”

說完又美滋滋的看那燈,當真是越看越歡喜。過了一會兒,忽覺有一隻大手在她腰間揉捏著,又一點一點向上遊移,最後掌心停留在她心口上,雲卿一激靈,卻忽覺有人吐息溫熱,在她耳畔半啞著嗓子壓低了聲音極輕極輕地問:“你、去、見、誰、了?”

雲卿一頓,後知後覺看去,便見那人手已探入她衣襟,微微眯縫著眼,笑意不善。

若說起來,今兒所謂幫蔣寬買茶,實則是為了害他賣不了茶,而此番害他,則又是為了助他離開蔣家,從而免去今後災苦。此番緣故她與慕垂涼不謀而合,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跟老爺子說的。

但畢竟事關生意,接下來做事還需用銀兩,她可沒打算用她和慕垂涼的銀子先墊著,既然是為慕家做事,自然隻能用慕家的錢。

用慕家的錢,接觸慕家銀號,插手四族生意,方能在這個物華城得到更多的權力!

但是無論如何,她明裏的確是在偏幫蔣家,這是慕老爺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的。因此次日的請安會得慕老爺子一番勃然大怒,也都在意料之中。

“幫蔣家,從裴家買藥材?”慕老爺子冷笑。

雲卿自知逃不掉解釋,便將準備好的說辭一一道來:“爺爺誤會了。蔣寬那茶我未過門時就喝過了,當時還是與涼大爺一道品的茶呢,那茶如何涼大爺心裏頭有數,根本就是賣不動的。”

慕老爺子素來是在清晨翻看賬簿,如今聞言將賬簿猛地合上恨恨一拍,冷然道:“你說賣不動便賣不動,你懂哪門子的生意?蔣家專營茶葉數百年,一味茶賣不賣得動,蔣家人竟不如你知道的清楚?”

雲卿規規矩矩垂手立著,繼續解釋說:“回爺爺話,蔣家意思很明白,但凡蔣寬能做茶願做茶,不論好壞,總歸是蔣家這一輩兒子孫出了個正經生意人,也就能給祖宗一個交代、給各分號掌櫃、給數以千計蔣家夥計們一個交代了。”

“你明知如此,卻還幫他?”慕老爺子怒道,“縱你不懂生意,念及此處,也該曉得蔣寬若認真起來,那些幫著蔣家做事的人便有了盼頭有了鬥誌,蔣寬並非隻是蔣寬,他是蔣家嫡長子,是整個蔣家的希望!”

“我懂,爺爺,”雲卿認真回答說,“但正因為念及此處,我才要幫蔣寬做這味茶,我要蔣寬做完這味茶就敗了這味茶,今生再不進蔣家茶莊做事。”

慕老爺子原本麵上明明白白是惱怒,聽聞此言卻漸漸收了怒氣,開始不動聲色地打量起雲卿來。末了,忽笑:“不愧是裴二爺的女兒,的確有膽識。”

雲卿心知此關未過,更加謹慎地回道:“爺爺以為我不過是年少輕狂,故意逞強麽?那麽我跟爺爺打個賭,若至今年七夕,我能讓蔣寬生意一敗塗地,且讓蔣寬反出蔣家,那麽爺爺答應我一個條件可好?”

“條件?”慕老爺子指腹摩挲著賬簿,直接略過打賭和蔣家,嗬嗬笑得古怪,問說,“你說條件?”

雲卿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說:“說來也不是要向爺爺談條件,隻是爺爺分明看重涼大爺,卻總是看低了我。”

慕老爺子愈發笑得和藹,問說:“你一婦道人家,偏要跟他比什麽比?”

“隻因我,”雲卿笑道,“隻因我起初嫁他,便是因為認定了這物華城內,隻有我們足以匹配啊!他如今被禁足,那麽本該他做的自然就由我來做,正所謂夫妻同心,不是麽?”

雲卿原是故意說的討巧的話兒。說來慕家本是商賈之家,老爺子當日白手起家,靠的定然也是揣摩人心、算計人心,所以在慕老爺子的心中,她若做一件事,必是為了得一個好兒,若隻做事卻不求什麽,恐怕老爺子反倒要防備。如今她既要步步深入慕家乃至四族生意,卻又決計不能讓老爺子懷疑,所以她必須日日提醒老爺子,她不過一個癡情小女人,她如今所做一切全都是為了死死霸占住慕垂涼。

反正若是慕垂涼的話,老爺子根本就不在乎。

這條路子原是萬無一失的,於慕垂涼於雲卿都極為穩妥。可是今次,待她說完這幾句話,卻見慕老爺子神色突然變了。慕老爺子一手張開,掌心向下,五指微曲,恰扣住桌上賬簿,而雲卿卻覺那手一點一點僵硬,然後手指漸收,鬆鬆握成了拳。

“你說什麽?”老爺子忽抬頭看她。

雲卿業已放鬆的心弦一根根繃緊,略一怔後,立刻道:“說要爺爺答應我一個——”

“不是這句!”慕老爺子突然起身,繞過書桌疾步逼到跟前追問,“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雲卿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觸到了老爺子哪一句的忌諱,然而老爺子目光如狼似虎直直盯著她,雲卿肩膀一縮,然而終究生生忍住沒有倒退,卻不可避免帶著三分慌亂說:“說、說夫妻同、同心……爺爺……”

“不是這一句!”慕老爺子勃然大怒,步步上前,雲卿亦不得不步步後退,卻見老爺子怒目圓睜,竟開口道,“你從哪裏打聽得這句話?你聽誰說的?裴文柏?不,那小子不可能知道!還有誰?還有誰知道?你究竟聽誰說的?”

雲卿終於曉得這的確隻是誤會,於是方才敢辯駁說:“我不知道,爺爺,爺爺你究竟在說什麽?到底是說什麽?”

慕老爺子原逼得雲卿步步後退,聽聞此言突然停下,目光炯炯有神,仔細掃過雲卿每一絲神色,最終忽放鬆了些,沉沉歎了一口氣。半晌,見雲卿仍是受了驚嚇的模樣,方淡淡笑了,雙手背後,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穩穩走回書桌前。

雲卿看著那背影,忽明白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麽——她碰觸到了老爺子不願提及的一個過往,她的某一句話牽動了老爺子深深隱藏的恐懼!

眼看著老爺子扶著桌子坐下,雲卿靈光一閃,會不會和當年夏家舊事有關呢?

當年夏家舊事,雖是蔣、裴、葉、慕四族聯手,但蔣家是恨屈居,裴家是為掠奪,葉家是為宮闈,唯有慕家悄聲無息憑空崛起,現在想想,冒這樣大的風險做那樣多的經營,總不至僅僅為了財富吧?

可是她究竟是哪一句話觸及老爺子心事了,又是怎樣不為人知的心事呢?

慕老爺子卻已穩穩坐下,笑著打量了她半晌,許是覺得她臉上茫然的確是真真切切的,便笑說:“阿涼禁足,許多事辛苦你了。不過你若做得好,恰巧也能讓他歇一歇。有句話你說得極是,夫妻同心,你便替他多擔待一些吧。”

雲卿驚魂甫定,連忙點頭說:“是,爺爺。”

慕老爺子點點頭說:“蔣家之事,七夕見分曉,此言你既出口,我便當真等著了。若需人手,慕家上下隨你調配,若需銀錢,先到賬上支取。你是懂事的孩子,當知道有什麽是我絕對不能容忍的,自己把握著分寸便是。”

雲卿忙不迭應下。見她點頭,老爺子如常揮手要她退下,雲卿便也如常告退,可是及至退出關門卻一時腳軟,不免多待了一會兒。不久見天問閣大丫鬟青桑過來,未免誤會雲卿正要離開,卻清清楚楚聽到裏頭老爺子低沉歎息:“物華上下,唯我二人,足以匹配,唯我二人,足以匹配,唯我二人……”

雲卿訝然,心知詭異,一刻不敢停留地回去了。

出了天問閣,雲卿仍是腳步虛浮。芣苢候在外頭,見她出來便問:“是回房還是出門去?”

雲卿看她天真乖順神色,不由在心頭暗歎,若是蒹葭在身旁,這些事必能與她一道理理清楚,興許蒹葭還能為她出出主意,可如今卻隻有芣苢陪著,且芣苢隻能是陪著!念及此處,越發覺得心裏頭不踏實不痛快。

“*奶!”

雲卿一愣,抬頭循聲看去,立時笑了:“蒹葭!”

蒹葭匆匆趕來,見是在天問閣門口,便謹慎地說:“*奶可是要出門嗎?我如今不能跟*奶出門實在遺憾,便讓我略送*奶兩步吧!”

雲卿知她有事,便笑道:“說得這樣可憐巴巴。不就一道走兩步麽?一起吧,園子裏牡丹正好呢!”

說著三人一道繞過牡丹花圃不緊不慢往前走,到了周遭場景一目了然、確然四下無人的地方,便聽蒹葭小聲說:“涼大爺讓我給*奶你帶句話兒。涼大爺說若你今兒若要出門,不如就費心再去蔣大爺那兒一趟,然後與蔣大爺一道去跟裴大爺簽訂買賣藥材的契約。涼大爺還說萬一哪一步出了岔子,或是裴大爺有一丁點故意刁難,恐蔣大爺都要算在*奶你頭上,到時候費盡心思還要落埋怨,不值當,提醒*奶你更細致更謹慎些,莫要掉以輕心呢!”

雲卿一邊聽,一邊暗暗握緊了手。聽蒹葭說話多了去了,可是聽她替旁人奔波遞話兒,這還真是頭一回,分明是她的人,是她最得力最親密的人,如今卻不能用!

如此一想,越發恨得牙癢癢,宋長庚那個混蛋硬留蒹葭,生生是削了她左膀右臂啊!如今夏家的事她根本無人可商量,眼下隻能當這慕家的驢子,日複一日為慕家打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