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那個滿門抄斬的夏家?”

雲卿回頭看去,見那大堂正中間兒一張桌上圍了七八個人,一個頭發花白的瞎眼老頭兒被眾人簇擁著,在她對麵坐下。那瞎子眼仁兒是荔枝樣的乳白色,遠看像泛著一層水光,清透得有些不尋常。但他分明是瞎了的,縱旁邊有人攙扶著,仍是磕磕碰碰才坐安穩。這才坐下,先將手上一麵海碗口大的破舊牛皮鼓放在麵前桌上,還摩挲著轉了半圈,規規矩矩地放正了。待覺放好了,方露出略略釋然的笑來,將探路的竹竿靠在桌旁,點頭說:“夏家便是夏家,這物華,哪裏還有第二個夏家。”

近旁便有人應道:“說來也是,當年夏家可不就是咱們物華頭一號的大戶嗎?如今蔣家那財富,較之夏家,倒有過之無不及。”

另一搖扇的公子亦笑說:“這麽比較倒甚是有趣。說來當年夏家在宮裏有一位漓嬪娘娘,如今蔣家則有齡嬪和應嬪兩位娘娘。咱們物華倒真是出鳳凰,隻這蔣家就姑侄二人在禦前侍奉,也難怪蔣家能呼風喚雨了。”

近旁人一時便議論紛紛起來。這時候,雲卿的茶和點心也送上來了,秋蓉和芣苢一人斟茶,一人夾了點心到她碟子裏,雲卿便收回了目光,心道,怪哉!

一怪這老瞎子,她並不是沒聽說過。她隱約記得至少兩次,她聽說過物華有一言語頗為玄乎的老瞎子,那老瞎子甚至還說過物華城“回光返照”等胡話,可究竟是不是眼前這一位呢?若不是,那物華古怪的老瞎子未免太多了些。

二怪這老瞎子,顯然是旁人請來的。那瞎子的穿衣打扮,不像是有錢坐在全馥芬喝茶的人,且他分明是被人簇擁著進門坐下的,還就坐在正中央人人可見的地方,看來那請他過來的人,甚是想讓這老瞎子說些人人都能聽到的話。

三怪這老瞎子,分明是特特提的夏家!

可他,以及他背後之人此舉,究竟意欲何為呢?

雲卿這邊開始吃茶點,那老瞎子的桌上也有人幫著叫了茶斟了一杯送上,那老瞎子接過茶杯抿了一口,歎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高於岸,流必湍之。”說罷,一手準確無誤地拍上牛皮鼓,爾後將茶杯放下了。

近旁人聽老瞎子忽說起這樣的話,又念著方才拿夏家和蔣家作比較,如今又是在蔣家大爺的茶樓裏,畢竟覺得不吉利,一時也就沒人接話茬兒了。

“放屁!”卻聽一人朗聲大喝。

眾人皆皆看去,原是蔣家祁三爺。蔣祁身穿紫紅繭綢袍,上繡金蝶穿花圖,腳蹬厚底鹿皮皂靴,腰橫金絲串珠金腰帶,發束金鳳振翅方籠冠,單看著打扮也知必是出自蔣家。

雲卿的手立刻收緊了,心底翻湧起強烈的恨意。蔣祁,就是這個蔣祁,害死了雲湄的孩子,就是眼前這個囂張狂妄、不可一世的蔣——

“*奶,”秋蓉在對麵柔聲道,“此處人多,不是品茶的地兒,或者咱們到樓上坐一坐?”

芣苢了然,忙不迭點頭說:“嗯嗯,方才我們上去看過了,樓上用畫屏弄了雅間兒和隔斷,十分雅致清靜,不如我們就……”

雲卿卻死盯著蔣祁,分毫不動。

蔣祁進了門,便盯著老瞎子冷笑兩聲,爾後一甩袍角,抬腳就蹬在茶桌上,搖頭晃腦地說:“老東西,你剛剛說什麽?再給你祁三爺說一遍?”

眾人自無人出這個風頭,一時四下裏便靜悄悄沒人說話。卻見那老瞎子一派平靜神色,摸了茶杯略品一口,不急不緩道:“說這蔣家,大類夏家。”

“啊呸!”蔣祁一口唾沫吐在老瞎子的舊鼓麵兒上,接著伸手點著老瞎子腦門兒惡狠狠地說,“還真是個瞎了眼的才說得出這種話!它夏家算個什麽東西,有資格跟我蔣家相提並論?退一步說,夏叢箴當年可是被當今聖上一道聖旨給砍了頭的,你這老瞎子這麽說,難不成是說我蔣家的誰也要被砍了頭?嗬,嗬嗬,真是笑話!”

雲卿眼神更陰翳了幾分。

“我蔣家百年長興,久盛不衰,那是我蔣家祖上積德,先人庇佑!”蔣祁撣了撣袍角上的塵土,傲慢地說,“不是我蔣祁故意要嚷嚷,單說我蔣家每年捐助給朝廷賑災和打仗的銀子,都夠蓋百十個夏家了,這些年大的不說,逢年過節施米布粥散銀子,做的都是積德積福的事兒,這好事兒做多了難免家業就更興旺些,跟它夏家可不是一個路子!那夏家——”

蔣祁拎起老瞎子衣角,湊近了老瞎子耳朵說:“那夏家,是活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拿它跟我們蔣家比,莫不是玩笑開大了吧?”

雲卿臉色鐵青,一雙手緊握成拳,骨節發白。

“夏家!貪汙腐敗!結黨營私!忤逆犯上!罪該萬死!”

蔣祁說罷,單手叉腰冷冷笑著,這時候,另一群人湧進門來,仔細一瞧,皆皆是蔣家之人。為首的是蔣家太太王氏,近旁服侍的是姨娘周氏,王氏另一邊則是蔣家二爺蔣初和蔣初媳婦林氏,身後還有其他幾位蔣家庶子庶女和丫鬟婆子。眾人此時進門,必然是聽到蔣祁所言了,然而王氏隻略耷了下眼皮,接著便看向身旁蔣初,那蔣初自然道:“我去請哥哥來。”

小二們縱不認得蔣家人,見這陣仗也知該去請掌櫃的來了,於是慌忙在前帶路,領蔣初上了二樓。這一眾人皆皆錦衣華服,如今不言不語杵在門口打量著,大堂裏即刻就鴉雀無聲,連幾個分明衣著華貴的也不大有興致上前搭話,正是靜謐時候,便聽姨娘周氏輕聲又急切地叫蔣祁:“祁兒,你還不過來。”

那蔣祁一愣,這才收了腳理了袍子,上前行禮說:“祁兒見過太太。問太太安。”

雲卿總以為,這被蔣祁害死的雲湄的孩子無論如何都姓蔣,蔣家人縱不喜歡雲湄,也不至於丁點兒不在乎這孩子。可是殺人凶手就在跟前,蔣太太王氏卻平和笑道:“祁兒來得甚是早。”

蔣祁嬉皮笑臉地嚷道:“那是,大哥的茶坊開張,我們這做兄弟的能不來捧場麽?來人,賀禮抬上來先給太太瞧瞧。”

姨娘周氏嗬嗬直笑,巴巴望著王氏。王氏便道:“給你大哥的,倒叫我看什麽?”

蔣祁一邊招呼人將一擔紅紙覆蓋的東西抬到門口,一邊笑說:“太太與大哥母子情深,心意相通,自然比我們兄弟更親近些。我雖有意討大哥的好,可也要太太先過目了,若太太說不合適,我立刻再去換也不遲。總歸今兒是必定要好好給大哥添福添喜的。”

一眾蔣家人便都笑了。蔣祁便將紅紙揭開,乍然可見一筐銀光閃閃的東西,仔細一看,原是銀做的稻米粒,另一筐金光耀眼,乃是金做的茶葉片。一時大堂中除雲卿和那看不見的老瞎子外,都震驚得倒抽一口氣。

“祁兒破費了,”王氏道,“你大哥素不缺金銀,並不在意這些。”

周姨娘忙幫腔說:“畢竟是一番心意——”

“自然不隻是為大哥送金送銀的,”蔣祁打斷周姨娘,對王氏解釋道,“祖父曾說過,要我等蔣氏子孫安心做茶,用心做茶,做到人人飲蔣家茶如人人吃江淮米,讓我蔣家茶得到天下的認可和讚譽。今日大哥茶樓開張,我這做兄弟的琢磨著定要尋一樣大禮敬上,然而我蔣家一應不缺,尋常玩意兒大哥也瞧不上,因此思前想後,念著送珠玉不如呈組訓,這才拿來這般的賀禮。若非方才與人爭論了兩句,此刻本該已將禮呈上了。”

雲卿低低冷哼了一聲。與此同時,卻聞得那老瞎子哈哈大笑起來。

王氏等人女眷居多,雖物華商賈之家對此約束不多,然而畢竟外出走動得甚少,更別說出現在眾人麵前,又更別說出現在如這老瞎子一般窮酸卑賤之人麵前。因此聽這老瞎子一笑,幾個蔣家女眷低低驚呼起來,下意識就要往後躲,那王氏卻往身後瞟了一眼,雖目光古水無波,卻登時就鎮住了場麵。

那老瞎子卻仿佛看見此番情景一般,輕拍了鼓麵兒道:“大類也!大類也!”

王氏神色仍未有變,那周氏卻是下意識問說:“大類什麽?什麽大類?”

蔣祁懶懶散散不在意道:“這老瘋子恐是瞎了心眼子了,說咱們蔣家,大類夏家,可真是夠好笑的。”

王氏略睜了眼,平靜地將老瞎子盡收眼底,接著又半耷下眼皮,一心等蔣寬。

正是此時,卻見芣苢偷偷使了個眼色,往樓梯口看去。雲卿一看,見蔣寬扶著雲湄,身後跟著蔣初,三人正下樓。蔣寬一看見蔣祁神色便冷了幾分,比方才麵對她時更為陰冷些。

雲湄身子未曾大好,蔣寬小心扶著她,沒有心思再看旁人。一時隻見男的器宇軒昂,女的優雅嫻靜,又一副鶼鰈情深狀,端的是羨煞旁人。堂中座下有蔣寬舊友,見他二人下樓便起身上前問禮。待有人喚雲湄“大嫂”或“弟妹”時,便見雲湄羞赧一笑,端莊回禮,婉約賢淑,頗得人讚,蔣寬見狀亦甚是歡喜。

蔣祁一聲哼笑,乖順地上前行禮說:“恭喜大哥。”

蔣寬穩穩攬著雲湄,直接略過蔣祁,上前見過蔣太太王氏說:“太太樓上請。”

蔣祁兜一兜袖子,微微眯著眼轉了身,王氏看見便提醒蔣寬:“祁兒送了賀禮來,先命人收了吧,莫擋了路。”說著如蔣寬看不見蔣祁一般,也完全看不見雲湄似的帶一行人跟著蔣初去了,才略走兩步,卻聽得蔣寬冷冷道:“送祁三爺。”

小二一愣,猶猶豫豫正要上前。卻聽蔣祁嬉皮笑臉地說:“大哥不必,我也見了個不大想瞧見的人,這就正打算告辭呢。可這賀禮太太都已過目了,煩請大哥還是收了吧!”

知情人都曉得他所指何人,雲卿神色更為不善,卻見雲湄略移開目光,麵上仍是笑,隻是分明已不大自在了。

蔣寬見狀,略一思索,忽朗聲笑道:“好,極好。吩咐下去,今日全馥芬開業大吉,蔣家大爺和*奶為答謝眾貴客賞臉,凡買我蔣寬茶者,送一兩金茶葉,送完為止。至於那銀稻米,一半送至東山香岩寺添香油錢,一半買成真稻米,今日正午時全馥芬前給散嘍,阿初,交給你做。”

蔣初優雅點頭道:“是,大哥。”

一時大堂中人議論紛紛,都大讚蔣寬。便有人揶揄那老瞎子說:“這蔣家縱有千般的不是,這小一輩兒卻也出了這蔣大爺,往日種種不提,今日正經做生意,人又仁義大方,畢竟是好的。”

一年紀略長者便道:“是啊,若說和夏家相比,也算是一般得仁善。抬頭三尺有神明,蔣大爺行善,老天自會庇佑他的。”

另一書生樣的則說:“兄台所言極是。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前舊事自當不提,往後為人端正些,終會有福報的。”

眾人議論紛紛,蔣寬則攬了雲湄要跟上王氏等人。才轉身,卻見那老瞎子推開茶杯,一手摸了竹竿,另一手拿起舊鼓抱在懷中,竹竿探著路,手腕壓著鼓,手指還不忘拍打出鼓點,接著一邊往外走一邊踏著鼓點吟唱道:“狼虎食人,嚼骨吞筋,化為乳血,育其子孫。幼狼幼虎,尚不知惡,然其食惡,惡成其身。生自無惡,長固其惡,食因成惡,焉不報果……”

王氏猛然頓住身形,驚惶回頭,卻見那老瞎子自金茶銀米間穿過,跨過門檻消失在門口。王氏舉動著實古怪,雲卿下意識起身緊盯著王氏,卻見那王氏恍惚一眼竟落在她身上,然後一腳踩空,在眾人驚呼之中滾下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