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頭比往日裏更紅豔些,而天色卻泛著亮白,無風無雲,似畫中景象。因慕大姑娘如今有了身子,所以繁文縟節一並省了,隻慕大姑娘的二叔、慕家二老爺慕九折帶人往城外略迎了幾步,早早兒就接回了家裏。

馬車到了慕家大宅正門,便換乘一頂四人抬的紫玫紅底兒淺鵝黃團蝠團花輕便小轎,抬轎的是慕家兒輩兒的二老爺慕九折,孫輩兒的二爺垂冽、三爺垂凇,和阮氏娘家兄長、慕大姑娘的舅舅阮鵬舉。轎子從正門入,沿著中正甬道一路向前,宅子裏一應仆婦都跪地磕頭相迎,過了儀門,自有慕老爺子率嫡孫慕垂涼、嫡重孫慕昭和跪地相迎,慕大姑娘仍不下地,隻向轎外低聲吩咐了一句,便有隨行一嬤嬤喚作瑩貞姑姑的規規矩矩行了禮,落落大方笑說:“小主說,若論尊卑當她下轎受慕老爺此禮,卻有損孝道,若論孝義當她下轎跪拜祖父,但畢竟身懷龍胎於禮不合。原近鄉情怯,又限此兩難,憂思甚重。是以不敢貿然下轎,懇請慕老太爺恕罪。”

慕老爺子原就跪著,聽聞此言腰略低了些,卻還未曾開口,便聽那瑩貞姑姑接著道:“再者,若可,但求先去祭拜先嚴,再論他事。”

提起原慕家大爺慕九歌,慕老爺子也略略紅了眼圈兒,顫顫巍巍說:“是,小主孝感動天,如何能有不可?”說著在慕垂涼攙扶之下起身,在前領路,幾人一並往宗祠去了。到了宗祠,便有跟前兒太監打了簾子,瑩貞姑姑上前扶了慕大姑娘起身出轎,便見慕大姑娘一襲煙紫對襟褙子,對襟深紫色,上繡金絲祥雲紋,下是素色留仙裙和深紫色金絲祥雲五福繡鞋,肚子略隆起了些,人看著倒是纖瘦。慕大姑娘下轎略一環視四下,每人都看到,卻每人都不多做停留,而是平平和和淺淺淡淡,將目光落在了前頭宗祠上,一時就紅了眼圈兒。瑩貞姑姑當下會意,便見慕大姑娘一手護著肚子,一手搭在瑩貞姑姑手上,小心翼翼向前。

卻不知何時,慕垂涼人已在宗祠內了,神色淡然點了香,待慕大姑娘近前時,恰恰好能夠遞給她。慕大姑娘彼時眼圈兒泛紅,目光點點帶淚,接過香時卻自然而然地輕聲道:“多謝哥哥。”卻也不多看,直拿了香在瑩貞姑姑小心攙扶中費力跪下,人還未語淚已先流,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然而身後畢竟多人等候,待哭了一會兒,便就將香交給了慕垂涼,慕垂涼便接了上前小心插好,慕大姑娘又磕了個頭,方才起身。

及妥,那瑩貞姑姑便人前勸慕大姑娘歇歇,此話自然不在提點慕大姑娘,慕老爺子等人便目送慕大姑娘重又上了轎子,此番畢竟算是過了禮數,轎子便換由宮中跟過來的幾個內監抬著出了宗祠,便就罷了。倒是慕垂涼因是名義上嫡親的兄長,又是平輩兒,便又多送一程,在前帶路往下榻的樓台去。因是皇上格外恩準的探母,並非正兒八經的省親,所以忖度適度,照慕大姑娘的意思,並未新建樓閣,隻將舊日閨房重刷了清漆、新換了幔帳,餘下桌椅擺設一應用具都是舊什。

那一處原是個好地方,就叫做不厭台,乃是原慕家大爺慕九歌題的字,正是和他“敬亭”的字號,足見他對這女兒的寵愛。慕大姑娘遠遠兒看見,便叫停了轎子,在瑩貞姑姑攙扶下往前去,站在那題字下再度跪拜磕頭,此番卻是實實在在的痛哭了。

瑩貞姑姑見狀,雖麵上仍平和,神色卻顯然略有不安起來。慕垂涼在旁留意著,自然不曾看漏丁點兒,於是在旁低聲勸慰說:“小主,悲痛傷身。”不過這幾字罷了,卻見慕大姑娘果然頓了一下,靜默一會兒,開始拭淚,就此止住啼哭,乖順在瑩貞姑姑等人攙扶下進去了。

慕垂涼畢竟男丁,若嚴守規矩,原不該進去,慕大姑娘眼看便要進門,卻又轉身道:“太太果然在此間等我嗎?”

慕垂涼點頭道:“果然。”

慕大姑娘眼中盡是不忍,稍滯片刻,便哀求道:“我如今自持不能,怕稍後必要失態。還望哥哥隨同進去,若見太太因我傷心,也可稍勸慰些,免我母女難過。”

瑩貞姑姑和近旁內監顯然生怕慕大姑娘過度傷心,聽聞此言便都看向慕垂涼。慕垂涼似為難了一會兒子,然而終是笑笑,說:“但憑小主吩咐。”瑩貞姑姑等人便都鬆了一口氣,再看慕垂涼時也都和善了許多。

進了門,自有雲卿作為長嫂在旁陪著阮氏。早在慕大姑娘進門之前便有人通告,因而阮氏早已手軟腳麻,分明激動至慌亂,卻又覺手腳不聽使喚,都不知該往何處放了。雲卿便不時柔聲做勸:“說是已往不厭台過來了,太太莫急。”話音剛落,便聽院子裏頭一陣呼呼喝喝跪拜之聲,阮氏眼前一亮猛然起身,卻差點兒背過氣兒去。慌得雲卿連忙將其扶穩,灌了兩口茶壓了一壓,這些才做完,門已開了。

卻說慕大姑娘在眾人簇擁下進來,第一眼便看到阮氏癱軟在椅子上,身旁女子正柔聲勸慰,端得是體貼入微。一旁泥融和蒹葭自然看到外頭人有人進來,皆皆跪下磕頭去迎,此時阮氏已痛哭不能自已,如何還能起身?雲卿一時放不得阮氏、跪不得慕大姑娘,無奈苦笑著看向慕垂涼,卻見慕垂涼神色略顯冷淡,與雲卿四目相接,也隻是不動聲色地點了個頭,然後隨慕大姑娘等人上前來,接著便借慕大姑娘與阮氏抱頭痛哭之際暗暗攬了她腰將她拖到一旁去了。

此時早不早午不午的,不是吃飯的時候,照瑩貞姑姑意思,慕大姑娘一路舟車勞頓,如今就不妨歇歇腳兒,和阮氏說說話兒,待到用午膳時候再去跟老爺子、老太太等人正經請安。泥融等人自然聽從吩咐,著人往外捎了話兒,一時便也無旁人再來打攪了。

這廂母女情深各自垂淚,那廂慕垂涼卻悄悄攜雲卿往裏去了。慕垂涼熟門熟路帶她去了一間房,雲卿不免悄聲問:“怎的了?我在那裏可是有什麽不妥?”

慕垂涼重重一歎,示意她坐下,蹙眉道:“不是你的事。咱們這位正四品的慕美人,如今恐是遇到坎兒了。聽二叔說,她一進城頭一件事便是吩咐送裴三太爺回家,不止如此,還親自下馬車送進了裴家大門。”

雲卿眼睛一亮,低聲驚呼道:“裴家?”

“是了,”慕垂涼眼底一片陰翳,聲音壓得極低,透著股子冷意,道,“如今懷著龍裔,頭等要事就是保胎,卻把醫術最精湛的裴三太爺當著眾人麵兒恭恭敬敬一分禮數不差地親自給送回去了。”慕垂涼模樣看著有幾分凶狠。

雲卿倒抽一口涼氣,穩了穩心神,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慕垂涼目光比往日裏更敏銳些。

雲卿見她如此,低頭便笑了,上前將一手搭在他肩上,低聲問:“我明白你的意思。這都是遲早的事,不過換了次序,我心下有譜兒。”

“次序?”慕垂涼抬頭看她,不禁笑道,“好一個換了次序。看來在這之前,你心裏的次序果然是先蔣後裴?”

雲卿點頭道:“對,我的次序是蔣寬,蔣祁,蔣初,蔣婉,乃至整個蔣家。蔣家根基雖大雖穩,但無人如何承業?從人算起,家業自毀,原就簡單些。但若慕大姑娘此行果然是為了裴家,那顯然裴家已在宮裏先行下手,若如此,不止是為慕大姑娘出氣,咱們為求自保也該調整些策略。家族與後宮向來是分不開的,自然互相扶助,同心協力。”

這話說得清楚明白,慕垂涼卻一手覆上她放在他肩頭的手,輕輕握在手心裏頭,默默攥著,默默看著,一時無話。起初雲卿以為他在埋頭苦思什麽,卻不料他漸漸收斂了凶煞之氣,極輕極輕地笑出來,神色看不出個所以然,隻是抬頭一味看著她輕笑。過了一會兒,雲卿突然頓悟,一時手便有些僵了。

“再者,”雲卿抽出手,不冷不熱道,“說到底我與裴家的關係遠不如你與裴家關係深,你這裴家女婿都下得了手,我與裴家不過七萬八繞的關係,你又何須特特試探我?我有眼色,知輕重,不會壞你大事,這點你大可放心。”

雲卿話是如此說,心底哪能不生氣,慕垂涼素來心思機敏洞察人心,如何能不知她意思。幹脆伸手拉了她一把,由著她跌坐在懷中,雲卿心知慕大姑娘仍在外頭,不欲在此爭吵,卻聽慕垂涼在她耳畔柔聲道:“我不是試探,我是怕你善心作祟,麵兒上凶狠,心裏百般糾結難受。若有朝一日你開始為裴家抱屈,記得此事全是因我,而你隻因是我妻不得不聽令行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