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凇二爺納妾一事倒罷了,冽三爺娶妻一事,原是我和咱們三姑娘一同商量著辦的,如今要定,怕是不好繞過她吧?”

慕大姑娘想了一會兒子,又看看阮氏,方道:“就依嫂嫂的意思辦。”

又坐了片刻,慕垂涼也過來請安了,見她們三人說說笑笑的,自個兒也不去插話,倒是阮氏不知怎的仍看他不大順眼的樣子,一見麵就問:“你怎好到處亂跑,如今禁足之令算是正經給解了?”

慕垂涼正搖著折扇優哉遊哉喝茶,聽阮氏如此問,便笑道:“這話兒倒是沒正經說過,不過如今也不再劈頭蓋臉亂罵了,估摸著再混上幾日,出慕家大門也是可以的。”

阮氏擰他一把,恨恨說:“你就是不讓人省心。”

慕垂涼假意呼痛,惹得三人都跟著笑,正熱熱鬧鬧吃飯,卻見泥融已抱了曦和過來了,身後還跟著昭和。慕大姑娘一見兩個娃兒便十分開心,招招手道:“到姑姑這裏來。”

曦和卻拉了昭和的手,規規矩矩道:“給娘娘請安。”

慕大姑娘被逗笑,將碟子裏的蛋黃銀芋團賞了一些給他們吃。兩個孩子才接了道過謝,便見慕垂涼懶懶起身,笑已收盡了。

昭和嚇得手一軟,筷子上銀芋團就掉在了桌上,昭和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筷子在銀芋團上搗鼓了兩下,終是盯著慕垂涼怯怯退了半步。

這一來,曦和也不吃了,看看慕垂涼,又看看昭和,抿著小嘴一聲不吭。

阮氏便摟了昭和在懷,嗔怪慕垂涼道:“你看看你,突然間起來,嚇到孩子了。”

慕大姑娘則親自夾了銀芋團喂曦和,曦和偷看慕垂涼一眼,咬了極小一口,不大敢吃的樣子,慕大姑娘便笑說:“如今是在姑姑這兒呢,姑姑讓你吃你就吃,不怕的。”

慕垂涼嗤笑一聲,搖起折扇不冷不熱說:“既如此,我先去了。”

雲卿便也跟著起身,還未邁開步子,便聽慕大姑娘吟吟淺笑對她說:“哥哥這般,可叫嫂嫂很是為難了吧?兩個孩子嫂嫂不疼,旁人要說嫂嫂你小氣不容人了,若是疼,恐還要看哥哥臉色。嫂嫂陷此兩難,此間苦楚可想而知,哥哥又不知道多體諒心疼些,嫂嫂也實在是辛苦了。”

慕垂涼一頓,目光掠過兩個娃兒、阮氏、慕大姑娘,最後落到雲卿身上。他已收了笑,因而目光帶著點子些微的冷冽,像審視什麽不相幹的人。雲卿見阮氏都慢慢收了笑,忙在旁扯了扯慕垂涼衣袖說:“得啦,多大點子事,你跟我慪氣倒罷了,幹什麽要讓太太也擔心呢?咱們的事就回房再說,如今當著這麽多人麵兒呢!”說罷暗掐他一把。

雲卿也不過提醒罷了,以慕垂涼這性子,她也沒幾分把握。哪知慕垂涼看了她一眼,竟乖乖沒再說話。

雲卿也知都是台麵兒上做戲,沒趣兒的很,便不耽擱,對阮氏和慕大姑娘說:“小主,太太,我們便先回去了。等小主得空,我就請三姑娘過來一趟,一道說說這些個事。”

慕大姑娘點點頭,仍疼愛地抱著曦和,不多看慕垂涼一眼。阮氏亦如此,隻低頭逗弄昭和。雲卿便拉慕垂涼出了門。才剛踏出門外,便見慕垂涼搖了扇子,半憂半歎說:“嘖嘖,我那妹妹怎得就開始替你說話了呢?她是不要我這個哥哥了啊……”

這時候說這話,分明是為了叫裏頭人聽得到,雲卿笑著搖搖頭,跟著他一塊兒往外走。

“我來之前都說什麽了?突然就開始幫你說話了,莫不是你答應了她什麽吧?”出了門,慕垂涼問。

“沒有什麽,”雲卿道,“一家人,和氣生財。我答應照顧太太,她答應幫我做好凇二爺納妾和冽三爺娶妻一事,不過就說了這些,都是按你意思來的。”

慕垂涼點點頭說:“妹妹先提的?”

“是了,我也不懂,怎得她就先跟我提了,照理說,怎麽著也該先跟你說才是。”

慕垂涼琢磨了一會兒,略略點頭說:“她答應做的,可比要咱們做的多得多。我看下午若得空你就好生睡個午覺,今晚怕是不能睡了。”

雲卿訝然,遲了一步,沒跟上他。慕垂涼便停下來問:“怎的?信不過我?”

雲卿哪裏是信不過,正是因為深信不疑,如今才受了驚,喃喃說:“你也忒可怕了些……”心下想的卻是,這份兒掐算預見旁人心思的能耐,萬望絕無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慕垂涼自然不知她心下所想,反倒上前拂開她耳畔一點子碎發,微微眯著眼睛篤定地說:“安心睡就是了,到了時候我自會喊你起來,晚上見妹妹之前,恐還要應付一攤子雜事。”

雲卿深知他的能耐,他說有,就必會有,如此便幹脆不問,隻點頭應下說:“曉得了,都聽你的。”

見慕大姑娘早上那一身舊衣裳雲卿便知,今早她是不會見客了,果然,吃罷飯阮氏送慕大姑娘回不厭台,也帶上昭和曦和兩個娃兒,隨後一早都沒出來。二太太洪氏倒是帶凇二奶奶孔氏、小三姐兒昕和去拜見,卻在瑩貞姑姑那裏吃了個閉門羹。洪氏因見過慕大姑娘當眾嗬斥瑩貞姑姑,便不大看得入眼,還和瑩貞姑姑爭辯了幾句。瑩貞姑姑倒是好脾氣,耐著性子柔聲柔氣兒地解釋,但到底是驚動了裏頭的慕大姑娘等人。

然而慕大姑娘十分客氣,著人送了許多瓜果點心給小三姐兒昕和,餘下並不追究。此事便就作罷了。

雲卿聽得甚是稀奇。這瑩貞姑姑一看便是慕大姑娘心腹,但慕大姑娘對她倒並不特別體貼,像是十分的信任下隻有八分的疼愛,差那一截兒也不知是為何。

用罷午飯,雲卿依慕垂涼先前所說,獨自在房裏歇下。慕垂涼到凇二爺那邊去了,蒹葭在長庚處,秋蓉在慕大姑娘處,芣苢帶著幾個小丫頭在外頭曬著太陽做針黹,房裏沒人伺候,靜得過分。雲卿翻來覆去,心頭像壓著厚厚的棉絮,說不出究竟為何沉重,但總覺有些喘不過氣來。

又躺一會兒,迷迷糊糊有些睡意了,卻覺六月天兒燥得很,各種心神不寧。裴三太爺若果真對慕大姑娘下手,如今他人既回物華,這麽大的事自然少不了要跟裴子曜通氣兒的。那麽裴子曜又會作何打算呢?

裴子曜當日對她放手,毫無疑問是為了守護裴家。守護裴家的榮耀與地位,這件事早在他幼年時已經深深根植在心底了,任何人都無法相較無法動搖。裴子曜是真正的君子,如今卻礙於裴家嫡長子的身份,做足了為他不恥的事,他寧可自己墜入深淵也絕不容許裴家清白榮耀有絲毫損傷,他是用毀滅自己的代價來保住他心中最聖潔的裴氏家族。

雲卿不免會想,若有朝一日裴子曜知道,這裴家早就是罪惡的裴家,他犧牲自己的仁善隻換得一份長盛不衰的罪惡,他究竟是否受得了。

這般想著,半夢半醒之中不免輕聲作歎。裴子曜,裴子曜,大約是七夕將近,近日裏竟總是想起裴子曜。

然而直覺若無錯,她和裴子曜大抵隻會在針鋒相對中萬劫不複,永無回頭之路。

她似乎開始夢魘,明明清醒,聽得到外頭蟬鳴和芣苢茯苓等人嬉笑聲,人卻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緊接著像是進入夢境,她被綁在高高的石柱上,眼看著裴子曜睚眥欲裂,滿目憎恨,最後雙目生生淌出血來。雲卿驚恐萬分,裴子曜卻仰天大笑,他聲聲喚著她的名字,卻在步步後退中突然墜落——

“不!不要!裴子曜不要!”雲卿赫然驚醒。

“怎麽了?”溫厚的大掌撫上臉頰,雲卿一激靈下意識躲開,抬頭卻見慕垂涼眼底驚訝一閃而過。

雲卿長舒一口氣,隻覺頭痛欲裂。伸手一抹,才發現額頭上盡是冷汗,不禁有些怔然。

“做噩夢了?”慕垂涼刻意忽略方才聽到的名字,不動聲色地摸出她腰間帕子幫她擦汗,聲音低沉溫柔,並無追究之意。

“嗯,”雲卿卻並無遮掩,歎道,“夢到裴子曜了。”

慕垂涼手一頓,放下帕子,起身欲離。雲卿一把抓住他手,直愣愣說:“你別走!”

慕垂涼轉身看著她緊張神色,笑著摸摸她的頭頂,柔聲說:“我拿茶給你。”

喝了茶,雲卿總算稍稍平靜一些了,慕垂涼在旁幫她擦汗,目光關切,並無作假。

雲卿不免歎說:“你竟一字不問,大抵也不是很在乎。”分明是無理取鬧。

卻見慕垂涼接過茶盞,淺笑溫潤:“我在你心裏多大分量,我心裏明白得很。”

雲卿心中一震,莫名的情愫在胸膛蔓延開來,說不清是喜悅或是其他。

“還有,”慕垂涼摸著她的頭頂,又笑著補了一句,“我不會走的。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在地藏王菩薩廟,我們都快要死了,又都拉著對方的手。從那之後,我再沒離開過你,你不知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