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堂中並無旁人,裴子曜也懶得跟他打啞謎。他是大夫,穩重優雅的大夫,但是就算如此,也並非聖賢。

裴子曜淡然整理衣袍,伸手撣掉衣角上根本不存在的一點灰塵,輕描淡寫地說:“姐夫還真的是能掐會算。”

姐夫?裴子曜幾乎從未叫過他姐夫,慕垂涼便更加明白裴子曜此刻心情,於是笑意更濃亦更優雅道:“客氣。”

“早知我會來?”問是問,眼神卻已確定。

“是。”

裴子曜隨口問說:“何以猜到?”

“今兒一早上小主未曾出門,且謝絕見客,”慕垂涼笑說,“未免就有人懷疑小主舟車勞頓是否抱恙。裴大爺晌午得知此消息,但慎重起見,不能貿然登門打草驚蛇,所以命人下午繼續靜觀其變。果然,小主下午也未曾出門未曾見客,所以三叔公晚上也就該來號平安脈了。而此時距小主進城已近兩日,三叔公身為陪同回鄉的太醫,此時登門號脈乃是順理成章,不致引人多想。至於裴大爺你陪同前來,一來是表明三叔公身為太醫雖不如小主尊貴,但裴家和慕家卻是一樣的,你裴大爺親自來撐的就是個門麵兒,這二來便就順道看看,畢竟自咱們兩個不睦之後慕家內宅情形你已甚少親眼看見了,這三來麽,若能順便讓三叔公給你姐姐瞧瞧病那可就再好不過了。”

慕垂涼笑意始終未減,他搖著折扇不緊不慢解釋的樣子,就好比一個長輩在教懵懂未開化的小孩子做事,輕輕巧巧中自帶了三分高高在上。裴子曜眼眸立刻便幽深了幾分,他自幼時便曉得,論心思論算計,眼前人絕對堪稱一流。

“姐夫你妻妾可以亂娶,”裴子曜抿一口茶,輕飄飄道,“話可不能亂說的。得知消息,命人靜觀其變,瞧這話說的,莫不是懷疑我閑來無事差人盯著你慕家吧?再者,三叔公本是職責所在也讓姐夫說成刻意為之,連我來看看姐姐也都成了順道觀察慕家情形,姐夫這話說得可真傷和氣呢。”

“盯沒盯著裴大爺不是心知肚明麽?”慕垂涼笑意越發輕巧,“至於和氣麽,也要先前就有,如今才傷得了呢。”

裴子曜冷冷一笑,盯著慕垂涼道:“也是。所以姐夫也不怕傷了和氣,明知我這個時候要過來,卻故意在身上留下那種痕跡,知道我定能看出來?姐夫還真就有這種能耐,能把每一個刻意為之的複雜心機都做成漫不經心的精妙巧合,不過我猜……雲卿她不知她夫君有這等能耐吧?”

“知道什麽?”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向門口看去。隻見雲卿帶著芣苢恰好跨過門檻。雲卿著一襲粉色撒小碎花兒的薄綢衫,腰上緊勒一條四指寬鮮亮水紅色腰帶,腳上同色小繡鞋兒走動之間若隱若現,而臉上因天熱和走動染上的兩團紅暈更襯她膚若凝脂,亮麗嬌俏。

二人幾乎同時看著她起身。雲卿隻覺場麵有些微古怪,她先前以為房中總該還有幾個伺候的下人必定不至於尷尬,所以才直奔過來,不曾想就看到這等場麵。左邊的裴子曜越發有裴氏大家長的風範,和記憶中模樣不盡相同,而右邊的慕垂涼卻隻搖著折扇不緊不慢看著她,神色姿態恰與去年七夕鬥燈之際沁河橋上偶遇時別無二致。

她就站在門口,兩個男人就站在麵前幾步之遙的地方,走到誰麵前路程都一樣。

裴子曜看得出慕垂涼一刻鍾前經曆了什麽,自然也能一眼看透雲卿。想起她剛剛才和慕垂涼交頸歡好便覺得胸口堵得慌,尤其她還在笑,他如今很是見不得她笑,她笑得越好,他心情越糟糕,於是當即便又坐下了,一味低頭喝茶。

少了一人盯著她瞧,雲卿心中忽小小鬆了一口氣,自然而然走到慕垂涼麵前打破尷尬說:“聊什麽呢?我不知道什麽?”

慕垂涼瞥一眼裴子曜,笑道:“聊小時候的事。”

裴子曜一頓,與雲卿一道看向慕垂涼,卻聽慕垂涼說:“想起裴大爺和阿寬小時候我教他們做事,教他們洞察人心和布局籌謀,但是兩人性子雖大相徑庭,卻都不約而同地對我教的很是不屑。如今看著裴大爺坐鎮裴家獨當一麵,難免就會想起幸而當初他沒有學我,否則若教出了什麽差池,還真難說如今會是個什麽局麵呢!”

裴子曜眼神越發透著寒意,雲卿自然聽明白慕垂涼話中之意,卻隻能叫自己不要多想,於是隻是笑說:“果然是我不知道的事。”

慕垂涼點點頭,繼而撇開裴子曜問雲卿說:“怎不聽話,讓你先吃飯的。”

雲卿不大好在裴子曜麵前多說,便小聲道:“著人給留著了,稍後一起吃。”聲音極輕極低。

這廂才說完話兒,尚未坐下,便見秋蓉從裏間出來匆匆忙忙對裴子曜說:“裴大爺,裴太醫請您進去搭把手。”

搭把手?

裴子曜自知輕重,當即收了笑起身隨秋蓉進去,雲卿蹙眉與慕垂涼相視一眼,亦不敢耽擱隨之便就同去了。

幾人才至內間,便聽裴三太爺沉聲喝道:“先別進來!”

與此同時隻聽兩個稚氣童聲驚喜道:“舅舅!”話音未落便見兩個昭和曦和一道朝裴子曜撲過來。裴子曜神色這才略緩和些,蹲下身與二人目光齊平,十分疼愛地大力抱了抱。

“舅舅是來看昭和的麽?”

裴三太爺此時卻道:“子曜,你過來。”

裴子曜看看裴三太爺,又看著昭和,親昵地捏捏他鼻尖兒說:“是,不過舅舅現下有事要做,昭和帶著妹妹在旁等舅舅一會兒,好麽?”

昭和大力點點頭,拉著曦和便要過去,這才看見慕垂涼,當即嚇得脖子一縮,匆匆站到雲卿旁邊兒去了。

慕垂涼不知何時又搖起折扇,微微虛著眼,似笑非笑。

慕大姑娘躺在**,床幔是三層,第一層是細密厚實的棗紅煙羅,第二層是蝶花相戲的明紅薄綢,第三層則是稀疏透氣的粉白輕紗,如今自床正中分成兩段,後段放下了第一層的煙羅,密密實實遮住了,前段卻隻放下了輕紗,遠遠依稀可辨慕大姑娘模樣。

裴子曜上前去後,隻見裴三太爺先是對慕大姑娘介紹說:“臣鬥膽請小主恕罪,隻因今日隻為號平安脈而來,不知小主確然抱恙,是以未帶太醫院人過來。眼下未免耽擱,臣鬥膽提議由臣之孫兒子曜在旁協助一二,不知小主意下如何?”

慕大姑娘氣若遊絲,聲音卻極為柔和,聽著像是帶了笑的,她道:“如今是在家裏,三叔公不必太客氣了。子曜哥哥我自然是信得過的,隻是聽聞子曜哥哥如今已是裴家大爺,卻要屈尊為我號脈,要我如何擔當得起?”

裴子曜忙道:“小主此言又從何說起呢?雖不敢亂攀旁的什麽交情,單說裴家醫藥世家,號脈治病當是本分,也就不敢論及‘屈尊’與否了。”

慕大姑娘便點點頭道:“那就有勞子曜哥哥了。”

裴三太爺便吩咐道:“子曜,你去號脈,仔細些,莫敢有何疏漏。”

“是,叔公。”

瑩貞姑姑原在旁伺候著,見裴子曜上前便將粉白輕紗掀起一點,把慕大姑娘一截玉雪白臂拿出來擱在一方華麗的脈枕上,裴子曜再行一禮算是謝罪,待瑩貞姑姑在慕大姑娘手腕上鋪上薄薄一方絲帕,裴子曜便就半跪著與慕大姑娘號起脈來。

他指尖甫一觸到慕大姑娘之脈,竟好像眼前看到什麽景象似得嚇了一跳,雖他麵容仍沉靜,但雲卿熟悉他每一個神色,那樣眼底突然的一跳自然逃不過她的眼睛。但也不過隻有起先那一刹那,接下來裴子曜越發穩重從容,端的是神醫的派頭醫藥世家的氣勢,但裴子曜十分之謹慎,一道脈號了足足半盞茶的功夫。

不知怎的,雲卿忽想起前幾次裴子曜幫她號脈時的情形,因他眼底神色,就像是捉住了一根細微遊絲,他極力掩飾捉到它的興奮,又極力追尋以免它中途斷掉,那種迷惑與篤定,體察與沉吟,真真是遇到大事才會有的慎重模樣。

見他沉吟,慕大姑娘恐是有些歉意,便笑說:“約莫是回來太高興,午間多用了些糕點,積食了。我也是忘了如今自己不是好動的人了,吃點子好的都要不消食,也難怪會頭暈體乏。隻是很是對不住三叔公,本欲借此機會讓三叔公好好回家歇一歇,竟不料到底還是打擾到了,還驚動了子曜哥哥,我心甚是有愧。”

裴三太爺忙道:“小主著實是太客氣了些。隻是今日這脈相,以臣愚見,說是積食實在有些勉強……子曜,你說說看。”

裴子曜不料裴三太爺人前便直接問他,微微有些驚訝,但與裴三太爺一個對視便就穩下來,略略沉吟後道:“不是積食,是動了胎氣。”抬頭之際飛快瞥了慕垂涼一眼,定定地說:“是沾染了不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