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上前施施然對裴三太爺福了個禮,裴三太爺立刻還了個禮,雲卿衝那方向淡淡點了個頭,原是要謝裴子曜的,裴子曜卻未在看她,反倒是目光盡數落在她身旁慕垂涼身上。

即便慕垂涼沒有點頭回應,雲卿卻仿佛無比清楚地看到他二人在目光交鋒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已然達成了某種默契。

多麽可笑,慕垂涼和裴子曜竟然也能就某事達成默契。

然而實在無暇顧及其他,唯有麵向慕老爺子時幹脆利落跪地道:“雲卿深知此番無從辯駁。雖不知何時何處沾染上了元寸香,但的的確確另小主貴體抱恙,慶幸未釀成大禍,然令小主千金之軀受此磨難,雲卿已然罪無可恕,但請家法從嚴處置,莫敢有辨。”

說罷,隻是低頭長跪。

慕垂涼和裴子曜都略略放下心來,尤其慕垂涼,先前見雲卿又是哭又是當眾嗬斥他,便以為她不夠清醒不夠冷靜,如今這幾句話一出口卻頗見深淺,叫人由不得暗讚。提元寸香,乃是附和裴子曜的說辭,承認錯在自己,提不知何時何處,乃是說皆是無意,是為自己開脫,提家法處置,乃是希望此事隻限於家事,莫再往大處鬧,否則屆時於家族可是大大的不妙,慕老爺子當知深淺。

慕老爺子微微突出的眼睛如今半睜半合,像虛著眼看不出喜怒的豹子。他的眼珠子像是罩著一層無色的琉璃,看起來分外清寒冷靜。然而盯著雲卿看了半晌,卻隻不冷不熱道:“雲丫頭,你太大意了。垂綺幸而無事。”

雲卿小心翼翼鬆了一口氣。垂綺,老爺子叫“垂綺”而非“小主”,那麽顯然便是家事了。

正要順著老爺子的話再度懇切認錯,卻聽一個聲音猶猶豫豫說:“雖說結果是無事……但起因……”

雲卿不必尋聲看去便知是誰,當即心頭一跳,暗歎不妙。

洪氏到底不隻是來坐坐兒的。

洪氏假意思量一番,很有些躊躇地說:“雖說方才裴大爺已說過一些,但具體因由,恐還是要聽雲卿細細地說。倒不為旁的,隻為要給小主一個解釋一個說法兒一個交代,如今宮裏的姑姑還在旁看著呢,總不能給含糊過去了,讓人說我們怠慢了小主,是不是?”

瑩貞姑姑不上這個當,隻是安靜垂手立在慕大姑娘身旁淡淡笑說:“二太太客氣了,瑩貞在宮中是宮裏人,如今跟小主出來便是小主的人。”

這一打岔,雲卿就是再心思恍惚也夠時間想明白了。

洪氏此舉並不是在刨根問底,她隻是想讓雲卿把裴子曜方才的說辭原封不動再說一遍,因她和慕垂涼出來時裴子曜已經全部解釋完畢,若此番說辭有一點子對不上,那就是把她和裴子曜一網打盡。

略一想,便道:“二太太心細如發,雲卿多謝二太太提點。隻是說糊弄,二太太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並非大夫,若是大夫,這些子髒東西自然早就避開了,而正因不是大夫,我說的便未必是對的,倘若冒然開口,那才真是糊弄人呢,二太太說是不是?”

洪氏坐直了些,目光分明炯炯有神,開口卻漫不經心疑道:“髒東西?這話可……”說罷看向裴子曜。

雲卿自知裴子曜這等書生君子是斷不會用這詞的,遂假意疑道:“二太太,可有何不妥之處?”

洪氏便滿麵堆笑說:“恐是記錯了吧,裴大爺可沒有說過是……”

雲卿便順著作起了糊塗,迷茫一陣後,以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匆匆忙忙點頭說:“自然是盡如裴大爺所說。”

她如此這般,洪氏目光便就越加精明,一副急不可耐模樣,阮氏等人雖厭惡,但也都勾起了興致,直直望著她,連老爺子也不得不在眾人目光下開口問說:“這倒稀罕了,你不知子曜說了什麽,如何能沒有絲毫猶疑,竟盡信子曜所說。倒不怕他定了你的罪,害你百口莫辯麽?”

洪氏此刻的目光,就仿佛正要逮著兔子的狼。雲卿言辭懇切道:“縱信不過旁人,如何能信不過醫藥裴家,如何能信不過小神醫裴大爺呢?”

這話未免太虛,慕垂涼聽著也不大歡喜,便在旁催促道:“便就說說吧。”

雲卿假意為難了一下,環顧四周,幾番猶豫,接著便朝向洪氏,望著自己手指說:“裴大爺雖未多言,但他之前挨個兒檢查時在我這兒停下,我便有幾分明白,定是我手上沾染上什麽髒東西了。後來隻聽裴大爺念叨是元寸香,接著便見他匆忙出來稟報,我當真是嚇的……可思前想後,我手上如何會沾著這些子東西呢?我素來也算小心,自己也是求子心切,從不會大意,左思右想,終於想起來一物……香粉,二太太,恐是香粉呢。雖不知裴大爺查出來的是什麽,但如今我能想到的,便就隻有香粉了。”

瑩貞姑姑笑吟吟點頭道:“小主,這恐怕是沒錯的,裴大爺也說涼*奶隻是手上沾染了一層香粉浮灰,二人所言句句相符呢!”慕大姑娘對雲卿溫柔一笑,目光平靜略過洪氏,雖無話,洪氏卻一時如坐針氈,慌忙指責雲卿說:“那你方才怕什麽!”

雲卿長舒一口氣,歎道:“二太太言下之意,我竟與裴大爺所言不一致,我自知今日連性命都在醫藥裴家手裏,自然是嚇得不敢說話了!”

洪氏見眾人都在看她,一時自知失態,忙往後靠了靠極力坐穩了,臉色卻分明不大好。

慕垂涼與裴子曜不合人盡皆知,洪氏萬料不到他二人早就對好了說辭。她故意推托,要的便是誘洪氏別打其他主意,隻順著這條路步步緊逼。此事原與她無關,若眾人以為她咄咄逼人無理取鬧,就算其後她不小心說對了什麽,旁人也隻覺得是她惡意針對雲卿,自不會盡信。

這一來,所謂誘敵深入,所謂先下手為強,她可當真是拚盡算計了。

洪氏不傻,果然不敢再開口。

這時間,卻聽孔氏怯生生說:“既都說了隻是一點子香粉浮灰,如何就能查出來……我的意思是,那丁點兒的浮灰,進去不足一刻鍾的功夫,單靠望聞問切,實在也……”

先時雲卿以為孔氏是要懷疑那元寸香的量,聽到一半方知是在替她打抱不平,一時心裏免不了要充滿感激,心道所謂雪中送炭大抵便是如此了,盡管……這送的不是時候。

裴子曜畢竟君子,雖被懷疑,到底隻是微微一笑,十分溫和地說:“凇二奶奶此言極是,在下年紀尚輕,行醫尚少,見識亦不足,恐有誤診誤判也未有可知。好在物華人傑地靈,比在下醫術高明的前輩不在少數,此番盡可以相請一二過來明察,若可證明涼*奶清白,在下亦十分歡喜,感激不必負這等害人之罪過。”

孔氏慌忙起身連連擺手一臉恐懼說:“不、不是的裴大爺,我不是說、不是懷疑裴大爺醫術,我隻、隻是……”

洪氏厭棄地看了一眼孔氏,慕老爺子隨之道:“垂凇媳婦,坐下吧!”

孔繡珠幾乎要哭出來,緊緊揪著裙子下擺坐下,隻是垂著頭再不發一言。

雲卿自然曉得慕老爺子和洪氏是覺家裏有這樣一位媳婦甚是丟人現眼,但此番她明知孔氏是為她,自然少不了更加同情,也更加感激,不得不開口說:“說來繡珠所言不無道理,我自是信得過醫藥裴家的,信得過裴大爺的,然而若是……若是能查自習些,恐於我,與裴大爺,甚至於繡珠,都是好的。”

孔繡珠眼睛*淚水,感激地看她一眼,低頭便就壓低聲音哭出來,一時慕老爺子和洪氏臉上不耐煩神色更重。

裴子曜更加彬彬有禮,客氣地說:“若要查,隻怕需得盡快,倘若遲了,手上香粉隨汗液化開,不止是涼*奶,連在下也難自證清白,恐就不大合適了。”

裴子曜畢竟不是普通大夫,而是堂堂裴家大爺,掌握著整個裴氏家族,話裏明著是客氣,暗著已是不大客氣了,慕老爺子正要開口,忽聽洪氏急道:“倒是想起鄭大夫素來敏銳,又甚是精通香粉,若是由他來查,想來極為妥當。”

這話分明不討慕老爺子歡欣,雲卿正跪在慕老爺子正前方,可謂是眼皮子底下看喜怒,因而明明白白看到慕老爺子壓下了眼底陰翳,隻怕若洪氏此番不開口,慕老爺子便就會替裴家說句話原個場,不會公然開罪裴子曜和裴三太爺的。

此刻卻不得不開口吩咐說:“那就速速去請鄭大夫和孫大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