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爺古怪地笑了一下。兩人麵對麵坐著,彼此的每一分神色變化都能被對方盡收眼底。不知怎的,雲卿忽然想起了悠悠沁河水邊幾度偶遇的慕垂涼,彼時那人站在她對麵,他明明眼底沉靜笑容輕佻,身姿卻籠在朦朧夜色裏,平添一抹柔和。此刻曹爺如此看她,竟和慕垂涼薄有幾分相像。

百結花燈華彩流轉,雲卿驀然跌出記憶,凝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雲卿道:“蘇二太太雖是那麽說了,但恕雲卿直言,我一筆都畫不出來。”說完扯了衣袖,略略露出厚厚的包紮來。

曹爺挑眉看了她良久,目光一直是坦率而過分的打量,雲卿也不躲避,他怎麽看,她就怎麽看回去,曹爺最後暗自一笑,抿了一口茶說:“蘇記可真喜歡開玩笑。畫師不能畫,小姑娘你還來跟爺談什麽呢?”

雲卿收了手笑問:“說到這兒,雲卿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曹爺,物華城裏大大小小的燈籠坊二十家不止,字號最老的、花樣最多的、名號最響的,都不是我們蘇記。為什麽曹爺會單單挑了咱們蘇記呢?”

曹爺邊悠悠地喝茶邊向別處打量,不大在意地說:“七夕鬥燈,‘踏雪尋梅’,所以我不是衝著蘇記的名號來,我是衝著雲畫師你的名號來,你既不能畫,這單買賣也就作罷了!”

話是這麽說,這位曹爺倒沒起身離開的樣子。雲卿便笑:“原來曹爺喜歡那盞‘踏雪尋梅’?這便是雲卿要說的了,我雖手不能畫,但手能畫的卻畫不出‘踏雪尋梅’,所以說到底畫工不過基礎,那些浮於表麵的花樣才是讓人眼花繚亂的根本。”

“雲畫師的意思是,你口述,別人畫?作畫不都求個人心合一嗎?怎麽難道任何一個人都畫得出你雲畫師心裏的花樣?這也未免太……”

這曹爺濃眉劍目,即使擺明了揶揄,竟也顯得光明磊落。所謂最怕偽君子,不憚真小人,雲卿心中有了譜,說話也就利索多了:“雲卿失禮,有句話不得不說。”

曹爺揚眉,神色驚訝,像是忍著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雲卿眼睛軲轆一轉,問道:“曹爺並不是專門經營燈籠的人,說白了,我猜曹爺根本不懂燈籠。”

“雲畫師你何出此言呢?曹某見過的燈籠,恐怕比你畫過的多!”

雲卿掩口輕笑,這動作失禮,一刻靜謐後曹爺的目光便不緊不慢地落到了她身上。雲卿站起身來,在百結廳裏邊閑庭信步邊悠悠說道:“雖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但若不上心,看過多少盞燈籠也稱不上一個‘懂’。”

未等曹爺開口,雲卿便抬頭,將流光溢彩的百結花燈指給曹爺看:“這個花廳名叫百結廳,是以這盞百結花燈命名的。百結花燈,取義百年好合,喜結連理,花團錦簇,登高及第之意,是從前蘇記的老前輩們送給某代東家成親的賀禮。”

“哦?”曹爺仰頭,細細看了一番後讚,“果然精致華美。”

雲卿笑看曹爺:“是的,精致華美。這盞百結花燈承載的不僅是蘇記師傅們最誠心的祝福,還有蘇記乃至整個枋口鎮最精湛的燈籠工藝。百結花燈是琉璃宮燈,整個燈不費一釘一鉚,不沾一糯一膠,一百零八根木料支架全靠組合搭建而成,自點燈到現在,足足兩百年而不散,乃是宮燈中的極品。”

曹爺神色訝異,起身更加細致地端詳了一番,禁不住讚道:“果然精妙!”一句話脫口而出,卻又想起方才說自己是懂燈的,那麽看不出來著實有些說不過去,於是恢複了神色道:“百結花燈的確是不錯,不過外頭蘇記大廳掛著的那盞九鳳還巢,輝煌大氣,巧奪天工,私以為更佳。”

九鳳還巢是燈中燈,一盞大宮燈裏放著一盞體態肥圓的走馬燈,大小燈之間分出九瓣燈骨,紮成鳳凰於飛的姿態,是為九鳳,每隻鳳在頭部另放一盞小燈當做眼睛。整個燈籠恢弘大氣,精妙絕倫,流光溢彩,巧奪天工。

都說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這曹爺雖然是燈籠行的外行人,卻是地地道道生意場上的內行人。大凡開鋪子做買賣的,總得在客人舉目可見的地方放上一些招牌物件兒,比如皇親貴族題字的牌匾,文人雅士讚頌的寶貝,而在燈籠坊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要在廳堂裏掛上這家燈籠坊可以做出的最高規格的燈籠。所謂規格,是以工藝計,是展示一家燈籠坊工藝水平的直接體現。

曹爺雖不懂燈籠鑒賞,但對燈籠業這個規矩顯然是一清二楚。說到此處他還特地起身推開了白結廳的門,似乎是在品味那盞九鳳還巢的美。不想雲卿突然揚眉淺笑:“那盞更佳?”

雲卿盈盈笑道:“我先前說曹爺不懂燈,因為曹爺放著這樣絕妙的百結花燈不賞卻隻坐在這兒喝茶,現如今我仍然要說一句曹爺的確不懂燈,因為曹爺說那盞九鳳還巢比百結花燈好。”

不等曹爺回答雲卿便笑道:“看來曹爺還沒想清楚您要的是什麽樣的燈。是工藝精湛的,是意義深刻的,是借著‘踏雪尋梅’的名氣我雲卿親手畫的,還是能讓曹爺你這單買賣賺下大錢的。等曹爺您想清楚了,再來跟雲卿談,如何?”

曹致衎再度細細打量了雲卿一番,然後徑自一笑,留下名字便大步離開。

不一會兒蘇二太太便來問:“怎麽樣?”

“有些奇怪。”

“奇怪?”蘇二太太驚訝,“什麽奇怪?”

雲卿品著茶不知該不該講。曹致衎衣衫簡單,但身上佩戴的飾品都非俗物。腰上別的扇子是金絲楠木扇骨,扇墜兒是老坑玻璃翡翠雕的玉蘭花,都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了。香囊看著不張揚,瞧著倒像是軟緞暈針穿花蜀繡,繡的是名貴的黃木芙蓉和三醉芙蓉,還染著三醉芙蓉的花香,都是稀罕物。

問題是,這樣的人,難道真有必要親自來談一單燈籠買賣?

“沒事,隻是奇怪窗口為什麽放著供瓶的梔子?”

窗口一隻大肚兒白瓷瓶,裏頭供著一大把開得甚好的梔子花。

蘇記是老牌的燈籠坊了,年頭久,規矩也七七八八攢了一籮筐。百結廳是請貴賓的,曹致衎又不是熟客,不知道他喜好怎麽會輕易擺這麽濃香的花?

蘇二太太瞟了一眼梔子花,再看看雲卿,又低頭說:“曹爺帶的,說送給蘇記的畫師。想來是看了那盞‘踏雪尋梅’燈,心生傾慕。”

傾慕?雲卿踱步過去看著梔子花忍不住笑。原來還有這層意思,蘇二太太想必也不好說破,才故意不提。

雲卿早吩咐芣苢將蔣寬的外袍送回去,哪知出了蘇記便看到她拿個包袱在不遠處候著。芣苢看著包袱說:“盧府尹差人到嵐園問雲姑姑昨晚的事,我也走不開。後來走得開了,到了蔣家卻又撞上蔣家大小姐,那人眼神可淩厲得很,隻瞧了一眼我便不敢上前叩門了,所以……”

蔣婉麽?她記起昨兒慕垂涼抱著她將她拖上岸、並順手將外袍扯下來裹在她身上時,這位蔣家大小姐的臉色那可真是不大好。不過昨兒天暗,人又雜亂,她倒還記得芣苢的模樣並且厭屋及烏,也是厲害。

“袍子就先留著吧。”

雲卿帶著芣苢往蔣家的蔣宋分號走,雲卿倒不抱多大希望能遇到蔣寬,隻權當散步。看著路邊盛開的木槿花樹,雲卿笑著對芣苢說,“今兒有客人來蘇記談買賣,送了我一大把花兒,好看極了。”

“是嗎?”芣苢也開心,“也是,誰叫我們小姐畫的出物華城最好的燈籠。”

雲卿在一個賣木簪的小攤子前停下來,不大在意地說:“是啊,一大把雪白的梔子,供了瓶滿屋子都是甜香味兒,真好。等咱們辦完事你去蘇記取了,供到我房裏吧!”

芣苢也高高興興撿著木簪子看,聽她這麽說便一愣,再開口就磕磕巴巴的:“小姐,哎我說小姐,供到您房裏?我是說……今兒來的什麽客人哪?”

雲卿拉了芣苢蹭到一處賣棗糕的地方說:“江南來的,三十多歲吧,長得威武極了。”

“男的女的?”

雲卿把一塊棗糕塞到芣苢嘴裏笑說:“男的啊,女的怎麽好說人家長相威武?”說完便要往下一個攤子旁去。卻被芣苢一把拉住了。

“小姐哎!梔子花您怎麽能亂供瓶呢?”芣苢不經逗,拉著雲卿急的臉都白了,說話倒比平時利落許多,“‘葛花滿把能消酒,梔子同心好贈人。’連我都知道,還有還有,那句是怎麽說來著?‘庭前佳樹名梔子,試結同心寄謝娘’……您還要帶回嵐園供瓶了?那個贈花的客人他存的什麽心思啊?”

雲卿挑眉,果然不止她一人想偏了,而是任何人都會想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