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爺,能借一步說話麽?”

雲卿如一隻早春的蝴蝶撲出嵐園的大門,俏生生立在了裴子曜的麵前。畫師這行當素日裏要和各種顏色打交道,所以大都甚少穿淺淡的顏色和名貴的料子,便是雲卿偶爾“女為悅己者容”地精心打扮一回,也不似今日這般高雅華貴。更何況她現如今一掃先前沉鬱之態,笑容歡快,眼神清透,舉止大方,實在令裴子曜移不開眼睛來。

良久裴子曜緩緩揚起一隻手,裴牧等人便齊齊退開了。

“以後,你別來了。”雲卿說。

裴子曜眼神驟黯,但他目光落在她套了玉鐲兒的手腕子上,大約記起那日雨中的失態,所以極力忍了忍,終究是維持了謙和君子之態,隻淡淡說:“不。”

意料之中的回答,雲卿便笑:“你這性子……也罷,總歸以後輪不到我來管。不過買賣不成仁義在,我雖打定了主意不嫁給你,可也不能否認當初你對我的好,所以即便眼見咱們這輩子沒那個緣分,有些話我還是想跟你說說清楚。不長,你忍一忍也就聽完了。”

裴子曜長身玉立,麵色疲倦,他好看的眉眼因為鍍上一層憂鬱,像是晚冬裏一株小青鬆,有著冷冰冰的壓抑的出挑。

“一來呢,我得明明白白告訴你,我曉得你心裏頭歉意頗多,但我這手腕子傷得另有原因。你自己就是物華城數一數二的大夫,自然知道那日你並未傷我多重,關於這件事,你不必自責。”

不等裴子曜作答雲卿便繼續絮絮叨叨往下說:“二來呢,我得清清楚楚告訴你,我曉得你現下惱著葉家。你這樣兒的嫡長子打小都被慣壞了,人又驕傲,絕不肯認同別人的橫加幹涉。可咱們倆鬧成這樣,多半是緣分不夠,算不到葉家頭上,你凡事要往前看,既然都答應了,自然要尋找最好的法子適應,總歸有什麽理由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呢?你說是不是?”

眼看裴子曜惱得要開口,雲卿忙說:“就剩兩句了,你就不能遷就我一次,讓我先說完?”

裴子曜麵露詫異,張了張嘴,最終再度陷入沉默。

“三來,你不要再來了,”想了想,雲卿又補了一句,“我已經不大想再看見你了。”

她琢磨著這些話就差不多了,裴子曜本就是上進又謹慎的人,隻要收了心思好好做事,雖說未必鬥得過慕垂涼,但保住自己的性命多半是沒問題的。說到底整個兒裴家,雲卿也隻掛念他裴子曜一個而已。

裴子曜真是忍了很久了。他傷了她自己怎麽可能好過,一天天病著,一天天悔恨著,一天天自責著,現在又一天天地硬撐著,可她終於好端端地、甚至比從前更好地笑著出來同他說話了,說的卻沒一句中他意的。

“其實你想說的就隻有最後一句吧?”裴子曜陰沉沉地開口,語氣艱難滯澀,分明還在隱忍,“要我別自責,要我別跟自己過不去,甚至還勸我凡事往前看不要恨葉家……愛也好恨也罷,你是要我全部都放下……你真是看得開,雲卿。”

“這話要是早個一時半會兒說,我興許還真就看不開,”雲卿扶了扶頭上的雲紋流光紅玉釵,笑意明快地說,“可是我突然發覺人活著隻做一件事虧得很,你要跟自己過不去我管不著,但我要好好活,活得舒心又暢快,不枉自己來這世上走一遭。”

裴子曜被雲卿這突然的變化弄得措手不及,他本是機敏的人,偏生到這一刻反倒遲鈍起來,連雲卿離開都渾然不覺。等到他想好說辭,陡然清醒過來,卻發現雲卿已坐了一頂雲錦團花小轎,漸行漸遠了。

雲卿本純粹為裴子曜而出嵐園,到蘇記也無甚大事。現如今蘇記請的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秀才,那秀才畫得一手好花鳥,宣紙上的百靈鳥兒一雙眼珠子仿佛能滴溜直轉,看得雲卿十分歡喜。唯一可惜的是老秀才尚不大精通畫燈,一會兒就將糊紙的燈籠戳破兩次,讓糊燈籠的老師傅不得不返工重做,大大耽擱了時間。

雲卿曉得這也是某種前兆,便沒多問蘇二太太什麽。蘇二太太泡茶的手藝越發得好,話卻是不多,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蘇二太太罕見地沒提她的女兒小雀兒。雲卿心下存疑,然而還未開口問,便聽得樓下一陣嘈雜。

蘇二太太嘴角噙著冷笑,施施然起身說:“雲卿,來,我帶你看蘇家是怎麽敗落的。”

話音未落便聽得一聲尖叫:“小崽子,你作死呢!你眼睛是讓狗吃了?真晦氣!”

蘇二太太和雲卿素不喜蘇家人看低蘇記的夥計,同時蹙了眉。雲卿站在樓梯口一看,好巧不巧,那兩相衝撞的,竟然又是蘇三姨太龐茜,和櫃上的小學徒孫成。

“怎麽了?”蘇二太太搖著一柄明花團扇,站在樓梯三四級的地方居高臨下不冷不淡地問,“吵得全物華的人都聽見了,怎麽我一瞧,天竟還沒塌呢!”

孫成正收拾著散落一地的宣紙,聽聞蘇二太太開口,忙低頭解釋說:“我師傅那裏紙要的急,三姨太又突然出現——”

“突然出現?誰突然出現?”蘇三姨太啐了一口說,“小雜碎,你不要以為有人幫著你你就敢囂張!沒大沒小不知分寸,鬧不清誰是你主子嗎?不知道就睜開狗眼看看,長點腦子,別笨手笨腳的,活該一輩子當小學徒!”

雲卿滿以為孫成會惱,不料孫成一隻拳頭握緊了又握,最終低順了眉眼,一言不發將地上宣紙收拾妥當,然後給蘇二太太重又說了句抱歉便離開了。

蘇二太太搖著團扇眯了眼,冷笑說:“三妹倒是好記性,孫成衝撞你一次,你就能回回找他的麻煩,三五八次的也都不嫌煩。”

蘇三姨太龐茜也摸了一把雙飛燕圖的團扇,一邊搖著一邊咯咯嬌笑說:“瞧二姐你說的,手腳不利落的自然要好生**,咱們蘇記又不是開善堂的,專收些不伶俐的來昭示胸襟。也就是二姐你好耐性,願意花了大把的時間和銀子來養這些個男人們。”

這話越發說的不成體統,蘇記許多做事的夥計都紛紛側目,蘇三姨太又一聲尖叫:“看!看什麽看!大白天的不做工等著天上掉銀子呐?誰不想在蘇記幹了趁早說,結了帳立馬滾出去,三條腿兒的蛤蟆難找,兩條腿兒願意做工的活人滿大街都是!愣什麽愣,幹活!”

眾人都看向蘇二太太。蘇二太太眯著眼,眼角泛著冷光,搖著團扇就像根本沒看見三姨太的挑釁似的。

“老三,你要撒潑回家再說,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雲卿站在樓梯口,居高臨下的,果然瞧見蘇老爺、蘇太太和蘇家大少爺蘇行畚進來了。雲卿那個位置原本不難發現,但蘇三姨太罵了那麽久也沒看見她,反倒是蘇大少爺蘇行畚一眼就瞧見,脖子往後縮了幾分,臉色登時不大自然。

這一來,人人也都瞧見雲卿了。蘇老爺連忙說:“是裴小姐來了,快上坐,快上坐!”

雲卿也不推托,大大方方坐了,順手接了蘇太太親手遞過來的茶盞,讚了句“好茶。”

蘇老爺一臉堆笑:“哪裏哪裏,怎麽敢跟禦賜嵐園的比。”說完又佯作怒狀:“曼秋,小茜,怎麽如此怠慢裴小姐?”

蘇二太太美目流轉,顧盼生輝,看著雲卿略點了個頭。雲卿會意,欠身客氣地說:“蘇老爺不必客氣。這些年多虧了二太太和蘇記照拂,我打這兒路過,順便來買盞燈,打擾之處,還望蘇老爺海涵。”

“喲,裴小姐這是哪裏的話,”蘇老爺忙笑皺了一張臉說,“裴小姐來買燈,那是我們蘇記的福分。不知道裴小姐是看上了哪一盞呢?”

雲卿便笑:“倒是看中了兩盞,隻是聽說……”

“聽說什麽?”

“不瞞蘇老爺,聽說那兩盞燈都有主了,乃是江南客商曹爺早早定下了的。曹爺這單買賣我原也知曉,竟不料咱們蘇記的工藝越發精湛,做得出那樣出彩的燈籠,倒叫我不舍得割愛了呢!”

“什麽?”蘇老爺和蘇太太麵麵相覷。

“曼秋,這是什麽意思?曹爺那些燈竟還沒運走嗎?”

今兒雲卿該說的該做的已經做完,也沒心思看蘇家這團烏煙瘴氣了。蘇二太太真是知曉她心思,先行開口說:“曹爺那批燈籠原也不是三五天運得走的,裴小姐既然喜歡,便由我柳曼秋做主送給裴小姐了。孫成。”

孫成從角落裏穩穩當當走出來說:“是,二太太。裴小姐請。”

雲卿就此告辭,蘇老爺與蘇太太自然又是一番挽留一番客套。但雲卿前腳還沒踏出那個花廳,就聽蘇老爺急躁地問:“曼秋,這是什麽意思,曹致衎的燈都這個時候了怎麽還沒運走?不是說的月底嗎?現在了還不運走,那銀子得拖到什麽時候?”

關門的吱呀聲伴著蘇二太太不緊不慢地解釋:“沒有船願意運,莫說曹爺,我也沒得辦法。再找不來船,約莫得等到*月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