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的雲卿用一雙細長的銀雕筷子撥弄著碟子裏的豌豆黃兒,刻意忽視了慕垂涼,隻閑閑聽蔣寬說些蔣家茶葉生意的事兒。聽蔣寬的意思,“碧波流嵐”隻是蔣家製茶上的一個新嚐試,這是將素日金貴的南方茶樹和不值錢的花草茶糅合到一起,做出從口感到價位都更適宜普通百姓飲用的茶來。

這期間,慕垂涼早已吩咐小二端上一壺熱水。先前雲卿喝的“碧波流嵐”是店裏衝泡好的,這回卻是慕垂涼當著二人的麵兒親手泡的。雲卿看他泡茶時目光專注,動作嫻熟,甚至姿態優雅,自成一景,覺得自個兒的牙當真是要疼起來了。

“你嚐嚐看。”

滕蔓紋路的青花小瓷杯,素白如玉又骨節分明的手,雲卿不需仔細瞧,那第一杯茶的確是給她雲卿的。

雲卿大方接了,將飲未飲,又抬眼笑問:“沒下毒吧?”

“清熱解毒。”

“天兒熱,沒毒隻有燥。”

“解熱降燥。”

望著碧綠茶湯,雲卿笑:“還有這等功效?”

那人將第二杯分給蔣寬,神色絲毫不亂:“不分茶,分人。”

這人真是討厭得夠份兒了。見蔣寬瞧著他倆發愣,雲卿偃旗息鼓,認認真真品起茶來。

“碧波流嵐”,茶湯碧綠清透,嗅之淡雅清新。輕啜一口,初時舌尖味苦,咽之微察澀意,口感算不得極佳。但又想,茶本就是苦中回甘的東西,茶香繚繞,茶味醇厚,幾番浮沉和易色回味,需耐得住品才稱得上一個“好”字,因此不敢心急,待到口中苦味稍緩,便再度輕啜。如此往複,將一杯茶耐心飲盡了。

“怎麽樣怎麽樣?”蔣寬巴巴地瞧著她問,“這茶還行嗎?”

雲卿夾起一塊豌豆糕,瞧著蔣寬笑:“你心急什麽,難不成這茶是你製的?”

蔣寬嘿嘿一笑,摸著自己鼻尖兒說:“正是我蔣寬……哎,這茶究竟如何?”

“瞧你整日裏遊手好閑的,原來還會製茶,”雲卿倒好奇了,再度避開他的問題反而問他道,“往日裏你也製過茶麽?怎不曾聽你提起?也忒小氣了,不送我一些嚐嚐。”

蔣寬臉詭異地一紅,低了頭偷瞄了雲卿小聲咕噥道:“往日裏……沒有。我最近才……才想……哎呀你要急死我,這茶究竟如何?要是放茶莊裏賣,會賺錢麽?會有人買嗎?如你和你姑姑,會來買嗎?”

雲卿想起嵐園裏蔣寬酒後醉言,又看他此番神色,知曉這人真是紅鸞星動,為了一個女子要改邪歸正了。因著第一次聽蔣寬提起時是在嵐園、在她麵前,雲卿對此事還真是非常好奇,正琢磨著究竟是哪家的小姐,慕垂涼卻突然淡淡一個眼色瞧過來,分明是平穩無波,卻讓雲卿心頭一緊,頓時沒那個興致了。

“會的,”雲卿笑說,“我逗你呢,這茶極好。”

蔣寬頓時長舒一口氣,歎道:“你嚇死我了,要是你第一個開口說了不好,我心裏可是真真兒沒底兒了。”

雲卿低頭撫著細骨瓷的小茶杯,斟酌著詞句笑說:“你有心做事,那就極好了。便是一開始做的不好也不必灰心,做買賣的事我雖不懂,但這物華城裏但凡有幾個鋪子的,哪個不是賠賠賺賺,大風大浪裏過來的?你這才剛開始做,便別隻盯著賠賺,要多看多學,放寬心走穩路。其實天下之大,人各有異,又哪能叫全天下都喜歡同一味茶。如你們做茶莊的,隻要全天下都能在你們鋪子裏買到自己想要的茶,那就夠了。如你製這味茶,隻要有人喜歡,天天月月年年都喜歡、都願意買,那也是足夠了。你說是這個理兒不?”

饒是蔣寬也沒見過她這樣長篇大論,目瞪口呆地看了她半晌,說:“好像……是的吧……是麽姐夫?”

慕垂涼目露讚意,點頭道:“是的,一句都沒說錯,雲姑娘不來做買賣那可真是可惜了,不過沒和雲姑娘在買賣上成對家,那也真是慶幸有加。阿寬,你該好好謝謝雲姑娘,這話尋常人她倒不一定說。”

雲卿埋頭吃糕點,吃的齜牙咧嘴。

“嘿,我跟雲卿是朋友啊!謝了嘿!”末了又問,“你是怎麽了,豌豆糕不好吃?”

“……牙疼。”

“……”

慕垂涼隻是笑,擅自喚來店小二撤下已經涼掉的豌豆糕和隻動了兩口的芙蓉糕,重新點了一壺廬山雲霧茶和幾味點心。雲卿發覺這個人的高明之處不僅在於察言觀色看透人心,還在於能夠完全掌控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感覺,有時他話裏有話,雲卿卻覺得這個人並不危險,但有時他隻是一個眼神,就叫她頓時防備又緊張。

新換的茶和點心還沒全部上來,慕垂涼便過分明顯地要把蔣寬支走了:“阿寬,你回趟蔣宋茶莊,盯著些宋掌櫃今兒出貨的單子。”

蔣寬一愣,問:“現在?”

慕垂涼挑眉看向蔣寬,一言不發,蔣寬卻重重點頭道:“好,這就去。”又起身跟雲卿告別:“這是我自己研製的第一味茶,可不能將就,所以現下你先嚐著,就不送你了。等到我琢磨好了正經放在鋪子裏賣了,你再多拿些給你姑姑嚐嚐。”

雲卿從慕垂涼身上收回目光,也起身道:“那可先謝蔣大少爺了,快去吧,跟著慕少爺學做買賣,可要認認真真別出岔子才好。”

蔣寬不覺有他,利落起身風風火火地便走了。倒是慕垂涼一邊親手將小二端來的茶和糕點一一擺在桌上,一邊閑閑開口問:“你怎知是我教他?”

見他不客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吩咐人撤下她要的點心,她也不打算客氣,可慕垂涼點的東西多半都奇怪,她伸了手又不知要拿什麽,慕垂涼笑,拿筷子夾了塊蜜色的蘑菇狀糕點隔著桌子伸過來放到她碟子裏說:“這個你應該會喜歡。”

雲卿皺眉盯著盤子裏的糕點,半晌沒動手。

“怕我下毒麽?”

雲卿惱極了他這幅一邊把別人逼近死路一邊自己還事不關己雲淡風輕的神色,惱到最深處反而綻出一個大大的笑,仰臉看著他說:“先前我開玩笑的,其實我百毒不侵。”

然後伸手將那糕點送到嘴邊,輕咬一口,竟是栗子麵做的小餑餑,十分香甜喜人。她素愛吃糖炒栗子,慕垂涼竟然真的說對,這糕點她果然很喜歡。

隻是那種算計不過這隻老狐狸的挫敗感再度被勾起來,一時便懶得說話,倒是慕垂涼執著,一邊挑了其他點心放進她碟子裏一邊再度問:“你怎知是我教的阿寬?”

雲卿悶悶地說:“他素來就仰慕你,現如今想好好做買賣了自然最先想到要求你幫忙。而正是你答應教他了,他才什麽都乖乖聽你話。”

慕垂涼竟一副了悟之態,笑道:“哦,是了,我差點忘了你也是人小鬼大的。”

雲卿抬眼瞧了瞧他,沒說話。

慕垂涼耐心解釋:“阿寬雖說是最近才想好好做買賣的,但他很認真。他愛慕一位女子,因曉得自己先前遊手好閑不務正業且名聲極差,所以下定決心要改過自新,為那位女子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人,也希望學會做買賣、多賺一些錢,如此有朝一日便可將那位女子娶回家,好好照料,視如珍寶。阿寬他正是存著這樣的心思才去做茶的。”

雲卿沒料到蔣寬竟是這樣重情的人,想起他方才提起茶便認真的樣子,當真不是作假,亦不是一時興起。

“所以,”慕垂涼為她倒了一杯茶遞過去說,“若是那茶誠然有什麽不妥當之處,我是很希望你能告訴我們的。”

雲卿才喝了一口就被這話嗆著,慕垂涼有些無奈地看著她狼狽咳嗽的樣子說:“這很容易看出來吧?我又不傻,你何必……”

“我傻,是我傻,”雲卿連連擺手說,“我低估了你慕少爺的睿智,也沒料到慕少爺你已經徹底贏了還要繼續盯著我。話說現如今我從布局到應對甚至那一丁點兒僅剩的自信都輸幹淨了,我隻想趁慕大少爺你尚未對我動手之前好好享受下最後的安樂,這也不行麽?你若不能不出現在我麵前,難道也不能假裝笨一點讓我心裏好過一些麽?”

她這些破罐子破摔的話顯然讓慕垂涼心情極佳,那人搖了折扇笑得著實開心,卻意外說道:“我們兩個之間的事,等到說完阿寬的茶,但凡你想知道的我會全部告訴你。”

雲卿這會兒真是覺得自己牙疼的厲害,一邊不願開口,一邊又想開口咬死麵前那個人。

“那茶,”雲卿最終妥協,撇撇嘴說,“我就直說了。一來茶湯味道不足,清不夠,醇不厚,回味不遠,隻適合大碗飲用,不適合小口細品。二來花草茶麽,蔣家是幾家的貴族,做的向來是名貴茶,蔣寬身為蔣家的嫡長子將來必是要接管蔣家的,現如今卻放低身份著眼於這麽不入流的花花草草,等到蔣家知道了怕得要一番雞飛狗跳,最後吃虧的還是蔣寬。三來蒲公英,茵陳,冬淩草,嗬,蔣寬不知道你個四族之子還能不知道麽,這雖是民間常飲的花草茶,但細算下來也都入藥,蔣寬做這茶擺明是了和醫藥裴家過不去呢。說到底人走的什麽路多半要看引路的人存的什麽心,跟我們這種旁觀叫好的人能有多大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