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客?誰?”蔣寬語氣翻騰著未明的波瀾,“你再說一遍?”

偌大的蘇記瞬間安靜下來。

蔣寬陰沉沉盯著三姨太,一雙眼睛發著暗光,整個人像一頭沉怒的豹子。蘇三姨太本想頂一句,但被蔣寬的眼神壓得氣勢漸軟,支吾了半天沒蹦出一句囫圇話,最後邊緊張盯著蔣寬邊一點一點挪到了蘇老爺背後,嚇得臉色發白瑟瑟發抖。

蘇老爺更是尷尬,一邊開罪不起,另一邊也不敢求饒,整個蘇記陷入山雨欲來般的平靜,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響。

這時,雲湄忽然拉了雲卿的手柔聲說:“咱們走吧……你的事可辦完了?”

“啊?現在?”雲卿和雲湄是一道來的,到蘇記才剛隻喝了一杯茶而已,聽她如此說便不由一愣。

雲湄便低了頭淺笑說:“是啊,天兒熱,乏了呢……”

雲湄對雲卿一直依賴的緊,素來大事小事都要雲卿拿主意,不管自己心裏喜不喜歡,也都不會逆了雲卿的意思,這回倒是由著性子做事了。雲卿難得見雲湄如此爭取,即便隻是這麽小小一件事她也極為開心,忙答應了:“好,咱們這就走。”

她回身準備向蘇老爺和蔣寬告別,卻見蔣寬目光頹然,剛剛那副吃人豹子的虎虎生威之態一掃而光,像是瞬間經曆了極大的挫敗。

“蔣——”

“雲卿,”雲湄低聲輕喚打斷她,“走吧。”說完便低著頭,轉身就走了。

雲卿忙跟上,卻聽到背後極為蕭瑟的一歎:“雲湄……”

這聲音分明是……蔣寬?!雲卿下意識地回頭,卻立刻聽得一聲驚叫。

“哎喲孫媽媽,你們家什麽時候來了這麽俊的姑娘?可比我那個三娘俊多了……”

雲湄驚叫著跳到雲卿身邊,雲卿人未回頭便聞到濃重的酒臭味,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誰回來了。一邊伸手將雲卿護在身後,一邊用眼睛搜尋外頭嵐園的人——很好,就在不遠處,喊一聲便能聽見。

蘇行畚醉得一臉潮紅,目光迷離,滿臉猥瑣之態。他手執一壺酒,青蔥色的薄綢長衫胡亂套在身上,腰上鬆鬆垮垮橫著根嵌玉腰帶,一看就知道是剛從哪裏回來。

“這怯生生的小摸樣兒,嘿嘿……真跟我妹妹有點兒像!你可不如我妹妹俊,來,先叫大爺我摸一把再說……”蘇行畚說著便將手探過來,雲湄沒見過這等陣仗,當即再度低聲一個驚呼。

“蘇行畚!”雲卿惱怒地提醒,“要命的就看好你的嘴巴!”

“嘿……”蘇行畚樂了,醉醺醺地湊上去盯了雲卿半晌突然拍腿大笑,“是你!你個小娘們兒也來蓼花樓啦?哎喲孫媽媽怎麽不早說,孫媽媽你快來!那個小搖紅大爺我今兒不要了,我呀……隻要這個小娘們兒伺候!”

說著一隻油膩膩的手就要往雲卿身上探。雲湄驚恐之下迅速將雲卿拉到角落裏,那蘇行畚卻眼明手快迅速探上了雲湄,雲湄雖躲得快,頭上一支茉莉纏枝珠花卻被蘇行畚順手扯了下來,一頭青絲也連帶著瞬間散落。

雲卿也來不及看旁人,當即怒道:“杜衡杜仲!”

兩個護衛一進門,一直不敢上前的蘇老爺趕忙開口:“裴小姐有話好說!孽子隻是喝大了,絕對不是有心的!裴小姐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又回頭佯怒:“你在這裏撒什麽酒瘋,還不快滾回家去!驚擾了裴小姐看老子不打死你,快滾!”

蘇行畚最近風頭正盛,就是不醉也聽不得別人說這種話,更別說現如今喝紅了眼,他當即怒摔酒壺說:“她高抬貴手?她高抬個屁貴手!多管閑事的小娘們兒,我他媽上不上我妹妹跟你有個屁關係!”

蘇老爺臉色驟白,見蘇記夥計們都盯著,忙擦了冷汗大吼一聲:“愣什麽愣,走走走,全部給我滾!”

蘇記夥計們立刻做鳥獸散,可沒等蘇老爺上前勸架就聽蘇行畚繼續盯著雲卿雲湄罵罵咧咧地說:“拿得出三百兩銀子就他媽以為自己是爺了,你蘇大爺我告訴你,你那三百兩銀票子爺根本就看不上眼!莫說區區三百兩,就是三千兩送上來,你蘇大爺也愛說什麽就說什麽,愛把誰綁了,就他媽能把誰綁了扔進沁河裏!”

說到最末處一張臉也湊上前囂張地盯著雲湄看,雲湄本已披頭散發,現如今哆哆嗦嗦躲在雲卿身後更是楚楚可憐,雲卿心疼得緊,又想起先前的仇怨,更加陰冷地盯著蘇行畚。

蘇老爺和蘇三姨太聞言知道輕重,同時倒抽一口涼氣,蘇老爺還想上前勸,蘇三姨太卻拚死拉住蘇老爺直衝他搖頭。

“蘇老爺,”雲卿怒到極致麵兒上反而冷靜,隻是冷靜得可怕,“我差我的人送蘇大少爺回貴府,蘇老爺不介意吧?”

蘇老爺還沒開口蘇三姨太就猛掐他一把然後急急忙忙回答:“不介意,當然不介意!多謝裴小姐!”然後不管不顧連掐帶打地硬把蘇老爺拉到了百結花廳裏躲起來。

雲卿也懶得再作詢問,隻是冷冷道:“杜衡,送蘇大少爺回府,然後把蘇二太太和蘇小姐接進嵐園暫住。杜仲,喚一頂轎子送我姑姑回——”

“七夕鬥燈,推雲湄落水的人是你?”

雲卿方才來不及看蔣寬,此刻卻見蔣寬麵色無比平靜,人卻已經站到了蘇行畚的旁邊。

蘇行畚看到蔣寬沒來由一激靈,整個人頓時清醒了三分,他倒退兩步咽了口唾沫費力開口:“蔣……蔣少爺……”

他倒退半步蔣寬便立刻跟上半步,最後猛然要從蔣寬身邊逃竄,卻讓蔣寬一隻手拎著他衣服將他丟到角落,蔣寬麵色沒有一絲波瀾,卻再度過分平靜地問:“七夕鬥燈,推雲湄落水的人是你麽,蘇行畚?”

蘇行畚掙紮了兩下沒能起身,聽蔣寬如此問目光更加躲閃,蔣寬突然像是屹立不倒的將軍,他第三次——雲卿知道必然也是最後一次——問道:“是你嗎?蘇行畚?”

蘇行畚躲無可躲,一個趔趄跌倒在牆角,卻突然放聲狂笑起來:“想要英雄救美啊蔣大少爺!心心念念了這麽久,做夢都恨不得把人家小娘子扒幹淨嘍,現在可算是逮到機會了!你打,打了就能替小娘子報仇,打了就能抱得美人歸!打啊!朝這兒打!”

蘇行畚指著自己的臉狂笑著挑釁,蔣寬身子一顫,一張臉肅肅發白。雲卿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卻見雲湄猛的抬起頭來看著蔣寬,眼底閃動著未明的情緒。

蔣寬的拳頭半晌沒落下,蘇行畚頓時更加放肆,他再度狂笑三聲說:“怎麽不打?哦我想起來了,原來蔣大少爺你跟我蘇行畚根本就是一路人哪!窯子一塊兒逛賭坊一起輸,孫媽媽家的頭牌也是蔣少爺你先得了手的,這回倒動了真心改邪歸正了?隻是這動的不是真心……怕是春心吧……”

雲卿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蔣寬喜歡的人是……是雲湄?慕垂涼口中蔣寬愛慕的女子是……是雲湄?

這一來,所有紛亂的細節如羽毛一樣片片飛來,直化作一隻巨鳥,嘶叫著衝破雲卿心頭遲鈍的領悟。

七夕鬥燈雲湄落水,蔣寬假以援手,愣愣地喚了一句“雲湄”……

蔣宋茶莊外頭,雲卿將蔣寬的外袍還給他,他麵紅耳赤,是動了春心?

嵐園小宴,蔣寬悉心打扮,一掃平日裏浪**不羈模樣,是為了雲湄!

醉酒瘋言,句句情殤,也是為了……雲湄……

她前陣子整個人都緊張地防備著慕垂涼,竟對蔣寬的心思渾然不覺,若不是現在蘇行畚胡鬧,她指不定要傻到什麽時候……蔣寬喜歡的是雲湄!

“嘶——”雲卿肩膀吃痛,倒抽一口涼氣,回頭一看,隻見雲湄披散著頭發,一張臉毫無血色,她眼神空洞得緊盯著蔣寬,扶著雲卿雙肩的手骨節都泛白。

蔣寬猛然揮起拳頭,卻在離蘇行畚的臉不足一寸的地方突然停下,隻見蘇行畚醉醺醺冷笑著,懶洋洋盯著蔣寬說:“雲家小娘子模樣雖俊,但是可比你蔣大少爺年長了足足三歲呢!二十二的小娘子還待字閨中,嘿嘿……別怪我蘇行畚沒提點你,那雲家小娘子好不好用、叫得夠不夠響兒,可得先問問裴二爺——”

雲卿脖子一熱,回頭便看到雲湄臉上掛著淚匆匆逃出門外。

“姑姑!”雲卿驚叫,拔足要追,卻見蘇行畚扶著牆起身輕巧地一把推開蔣寬橫在了蘇行畚麵前,伸出一根手指點著雲卿腦門兒一字一頓說:“少多管閑事,也別他媽礙本大爺的眼,否則看大爺不——啊——”

雲卿隻聽“哢嚓”一聲,蘇行畚捂著剛剛伸出的那根手指殺豬似的嚎叫起來,與此同時她整個人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銀灰色織花軟緞袍上有和錯金白扇一樣的味道,頭頂上一個聽不出任何情緒的熟悉聲音暖暖傳來:“蘇少爺,你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