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涼緩緩搖了搖頭。

“不好,”他輕聲道,“不太好。所以——”

“爺,”門外突然響起清越的叩門聲,長庚小聲說,“急事。”

慕垂涼當即略蹙眉頭,扶著她肩膀說:“先到那邊坐一下可好?”

見雲卿點頭,竟也不避忌,直接就吩咐長庚進來。長庚將一支竹管遞過去簡單道:“大興城加急密報。”

大興城?雲卿愣住,慕垂涼身上的傷便是來自大興城,難不成這件事還有後患?

那密報不過一張小字條,慕垂涼卻前前後後看了幾遍,然後走到雲卿身邊兒的桌子上拿起火石將字條點燃,眼看著一簇火苗將之焚化為灰了才冷靜吩咐:“先回去稟報老爺子,說大興城那件事進展順利,現下不需再費心。然後你用左手將方才那張字條重寫一遍,差人直接送到裴家大少爺裴子曜手中,說是宮裏來的,他自然有分寸。記得用宮中禦用的紙和墨,墨裏加一味當歸藥粉,切記讓墨涼透做舊了再拿去。”

“是,長庚領命。”說著收起竹管穩步離開了。

等門一被關上慕垂涼便迅速回身看向雲卿說:“蘇記這邊的事能再快一點嗎?”

好像因為那一個竹管慕垂涼打算讓所有事加快速度,她略一思索,忍住不問,點頭說:“可以,我這就去安排。”

慕垂涼點點頭,陷入沉思之中,一時未再開口。時間似看得見的流沙在身邊漏過,整個兒下午雲卿就靜默坐在窗邊木桌上,看著慕垂涼眉頭緊鎖,看著慕垂涼屋中踱步,看著慕垂涼越加疲憊卻依舊深沉堅毅的目光。他的麵前似乎不隻是普通的桌椅,而是整個兒物華城甚至更大的世界。

這個男人,雲卿心想,這是個了不得的男人。

蘇記那邊乒乒乓乓的聲音雲卿再無心思關注,本來麽,蘇記已是窮途末路,根本不必她費什麽心思。隻是慕垂涼方才竟然提到了裴家,有什麽東西需要從宮裏出來,還要先到慕家、再到裴家呢?

現如今宮中太醫院禦醫、吏目、醫士、醫生共計九十二人,而裏頭裴姓便獨占了二十四個名額,足見醫藥裴家深得聖寵、名不虛傳。禦醫十六人,裴姓獨占五個,其中太醫院院使便是裴子曜的三叔公裴三太爺,因兩次以身試藥救了當今聖上,被特地擢升為正六品,許用五品冠帶。而百年以來,太醫院院使最高榮耀也不過是正七品、用六品冠帶罷了。

而再看慕家,慕家倒有位嫡女隻比雲卿虛長半歲,不足十四歲便送進了宮,但入宮時隻封了個正六品的寶林,據說體弱多病,至今未曾侍寢。倒是同年入宮的蔣家小姐在自家姑姑二品昭媛齡嬪的提點下,早早兒地就進了位份,現如今已是宮中最炙手可熱的正三品充媛應嬪娘娘了。

而說起後宮,曆經風雨始終不倒的倒要數葉家的賢妃娘娘。十五年前的淳化四年,夏叢箴的女兒二品修容漓嬪娘娘因冒犯聖上被一道白綾賜死冷宮,獨留下一個不足百日的六皇子,而六皇子在賢妃娘娘跟前兒長大,也難說究竟是誰憑誰貴了。

“在想什麽?”

雲卿一激靈,陡然清醒過來。原來不知何時太陽都已經落山,慕垂涼似思索完畢,雙眼恢複了往日裏的沉靜和篤定,隻是麵色愈加疲憊。此刻他站在雲卿身邊,居高臨下低頭笑看她,目光柔情似一汪春水。

“在想方才那個字條,”雲卿坦白說,“並非有意,實在是好奇。”

慕垂涼毫不意外,笑道:“是我一著急竟忘了差人先送你回去,不過如此也好,拖著你多陪我一會兒……你想到什麽了?說說看。”

雲卿老實說:“我不過猜一猜,對的錯的,你都別放心上。”

慕垂涼拂了拂她耳邊碎發笑她說:“嗬,你啊!你分明是看到我囑咐長庚時未曾避忌你,所以曉得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計較,所以才敢告訴我你在偷偷琢磨我的事,不是麽?”

雲卿臉一紅,避開他的手惱恨地說:“看破不說破,這禮數你不懂麽?”

慕垂涼甚是疲憊,他已經開始掩藏起部分疲憊,好叫雲卿不會以為他快撐不下去,而雲卿亦擔心他的傷口,便長話短說道:“你的字條是從宮裏來的吧?既要讓裴家人知道,又特地改了筆跡不要他們知道是誰寫的,於是我猜這字條和裴家有莫大關聯,你遞給他們是要他們承你一個人情,可他們大約認得那個寫字之人的筆跡,你又不想讓裴家人承那個人的人情,所以才給改了。”

“咦?”慕垂涼分明感興趣了,捏了她的下巴假意審視一番道,“好聰明的小姑娘……然後呢,還看出些什麽?”

已經是秋日,沒想到今兒的夕陽竟還帶著盛夏的熱烈,整個西天異彩流光,華美異常。迷醉的金色將慕垂涼棱角分明的臉鍍上一層溫柔沉靜的光芒,他略顯深邃的雙目,他筆直鋒利的雙眉,他挺拔的鼻梁微微隆起的淡色嘴唇和玉色的麵龐……一切的一切,在夕陽裏化作奪目的光輝,讓雲卿雙目發虛。

她再度躲開他的手,小聲說:“所以既不是裴家的人,也不是慕家的人,而若是葉家的人恐怕會直接將字條遞給裴家、不必經過你,所以我猜……來信的那個人是宮中蔣家的人,大約不久……不久之後你的妹妹慕寶林就不隻是區區正六品一個小小的寶林了……是麽?”

慕垂涼就此安靜下來,他臉上夕陽的柔光讓整個人多了許多書生之氣,若非臉上還有明顯的疲憊,興許比這一刻還要倜儻萬倍。雲卿讓他看得不安,目光已漸漸躲閃,可是良久,慕垂涼上前半步靜靜擁她在懷,第一句便是低沉的一聲:“別躲開,就一會兒……”雲卿下意識要推開的手就此頓住,再度不知所措起來。

“雲卿,你實在太聰明……”慕垂涼鬆鬆擁著她歎氣說,“沒錯,我插手了後宮之事。”

雲卿倒抽一口涼氣,低頭看著他先前受傷的地方,幾度欲言又止。

“怕嗎,你?”慕垂涼低低地說問。

怎能不怕!雲卿心歎,原來慕老爺讓他去大興城是讓他做這種事,怪不得一個商人竟受了那麽重的傷!

“那你怕嗎?”雲卿不確定地問,“為什麽要拚上性命,你本可以不答應的,不是麽?”

雲卿始終記得,他是為了他們之間的親事,所以主動要求和慕老爺子做交易,才請纓去大興城的。

慕垂涼輕笑一聲,搖搖頭說:“不是,我自然是要答應的,要付出才能得到,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才能讓你不必委屈地嫁給我。你相信我,這些事對我來說根本不是什麽難事,唯有你,雲卿……”

雲卿聽不得這樣的話,由著他在她肩頭伏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推開他說:“四族之子要做這麽多事嗎?”

慕垂涼幾度被她推開頗有些無奈,而他的疲憊卻無從掩飾一般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讓雲卿不忍多看。他道:“是呢,要做好多事,你願不願意來幫我?”

雲卿指尖一顫,心裏頭不知為何竟有一股子異樣。幫?幫什麽?又是誰幫誰呢?

良久,雲卿低著頭說:“你讓我好好想一想,成麽?”

慕垂涼點頭笑道:“嗯,你好好想一想。”

兩人又在房中待了許久,卻隻是雲卿為他煮茶喝。這裏有現成的小爐子和茶壺,而慕垂涼時真的累了,才喝了兩杯茶便靠著窗欞沉沉睡去了。

他睡著時臉上有一些孩子氣,眉目安靜,嘴唇微微隆起,稍稍淩亂的頭發讓他素日裏的精明和深沉大打折扣。他似乎有些不像他了,但雲卿竟恍惚覺得,這似乎才是他。

夕陽西沉,天色迅速暗下來。紅泥小爐的炭火微光照在他臉上,讓他的臉一半金紅發亮,另一半卻隱沒在安穩的夜色裏。桌上是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熱茶,他蜷曲的睫毛偶爾忽然輕顫兩下,房中是說不出的靜謐。

“你想我了嗎?”

雲卿一驚差點跳起來,以為他醒了,回頭卻看到他仍安然睡著,她呆呆地看了他良久,幾度伸手欲幫他理順發絲,卻終究沒敢動手。

雲卿點了一支蠟燭,然後在房中尋了一件舊袍子披在他身上,接著熄滅了炭火小心關上窗戶,一切都收拾好,隻要出去吩咐人小心照料他便好。

天已黑了,不料外頭全馥芬裏還亮著燈。雲卿悵然所失地尋著亮光過去,卻見一個身影“噌”地猛站起來緊盯著她。

“蒹葭?”雲卿認出是誰,拍拍胸口舒口氣說,“嚇死我了……”

她伸了手要拉她一道離開,蒹葭卻紋絲不動。雲卿一愣,看了看空落落的手,然後再度看向蒹葭。

如今仔細看了才發覺蒹葭雙目通紅,似是哭過。雲卿自然曉得蒹葭是多麽外柔內剛的姑娘,看她這樣不免一愣,忙過去問:“蒹葭,怎麽了?”

蒹葭眼圈兒又是一紅,卻躲開目光說:“小姐出來就好,出來就好……”

雲卿一愣,不由回身看向方才所在的房間,此處看去隻看得到裏頭昏黃的一團光,也不曉得慕垂涼睡得是否安穩。四下裏靜謐,雲卿拉了蒹葭的手勉強一笑說:“他沒有欺負我,我們什麽都沒做。他隻是問,我是否想念他,然後……”

“那你想嗎?”蒹葭紅著眼圈兒執意問,“想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