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琢磨著自己這話是不是說的還不夠討巧,因為就算她裝作這麽不經意地提了句蔣寬,雲湄還是收了笑徹底安靜下來了。雲卿在一旁看雲湄半晌不笑也不說話,心裏頭沒來由罵起蔣寬來,怎麽這麽不爭氣呢,現在都借貶低慕垂涼來抬高他了,怎麽還是丁點兒成效都沒有?

“你是想告訴我——”

雲卿忙上前握住雲湄的手,雲湄低頭看著她們交疊的雙手,半晌抽開淡然說:“我地位不尊貴,蔣少爺還堅持尊我為妻,不是他貪慕我什麽,隻是他喜歡我這個人,你是這個意思麽?”

雲卿心裏暗道一聲“糟了”,她隻曉得自蘇行畚在蘇記一通胡言亂語挑明了蔣寬的心思之後雲湄連著在房裏躲了兩日,可從不曉得她對蔣寬的忌諱這樣深。明明聽她的婢女說偶爾她在趙禦史家遇到蔣寬時,兩人也多少可以寒暄幾句的。

“姑姑,我隻是……”

“隻是在說你自己的事?”雲湄柔柔一笑,低頭繼續做繡活兒,聲音恍惚如夢,“你也隻有這個借口了吧……”

雲卿心下一沉,生怕雲湄多想,上前再度拉了她的手說:“姑姑,我原不想插手這件事的,蔣寬那裏我也放了話,說但凡姑姑你點頭我絕不攔著,但凡姑姑你搖頭我也絕不允許他再做糾纏。可是姑姑——”

“沒有什麽可是,”雲湄冷冷清清說,“原是我不好,拿定了主意卻忘了告訴你。你回頭告訴蔣少爺讓他別傻了。我與他,本不是一路人。”

“姑姑——”

雲湄捏了繡花針低頭專注地繡花。雲卿知道,這話茬兒是不可能再接下去了。

蔣寬近日裏是一門心思鑽進生意裏,蔣家大感浪子回頭,大手一揮將最大一個分號蔣宋茶莊送給蔣寬經營。蔣寬是蔣家嫡長子,旁人自然曉得如何去討好這位未來的蔣老爺,所以他一接手就做的順風順水,外行人看熱鬧,都覺得蔣寬先前不被重用真是明珠蒙塵,而內行人看門道,都看得出蔣家仿佛一座金碧輝煌的玲瓏寶塔,塔底上卻開始裂出細紋了。

本想著如此一來,蔣寬興許真能轉了性規規矩矩經營蔣家,從而淡了對雲湄這份過分熱烈的感情。可蔣寬果然還是那個秉性純良的蔣寬,每每偶遇雲卿,言語裏掛念的依舊是雲湄。雲卿幾次想與他說清楚了,可每當他眉飛色舞興致勃勃地構想他與雲湄日後的幸福生活,雲卿就總不忍心打斷他。總歸蔣寬這樣子也算改邪歸正,若是現下泄了這股子勁兒,誰又曉得他是不是會變回從前物華惡少的樣子呢?

慕垂涼不在,蒹葭又跟她置氣,她也沒個人商量。可是蘇記的事還沒完,偶爾還要去全馥芬盯著,那就難免遇到全馥芬的東家蔣寬蔣大少爺了。

十一月下旬,全馥芬是越發清冷了。自上次慕老爺子分外明顯地了無興致甩手離開後,雲卿就再沒見過他。雲卿樂得不必受拘束,便重新坐回了二樓臨窗、慕垂涼先前愛坐的那個位子。

“嘿,雲卿!”蔣寬撩起簾子樂道,“隔著簾子我就猜到是你!”

他親手抱了個小巧玲瓏的鈞窯碎瓷小爐,右手捧了一個裝滿各色茶葉罐子的大托盤,左手拿了一個精致的黃銅雕花茶壺,加上鬆鬆垮垮卻價值不菲的外袍,儼然一個瀟灑脫俗的貴公子。芣苢忙起身要幫他拿,他卻說:“不用不用,你們坐著,今兒我煮茶給你們喝。”

芣苢“啊”了一聲,雙手頓住,無措地看向雲卿。雲卿笑,擺擺手說:“蔣少爺讓你坐你就坐,他都不嫌咱們身份低微了,你還有什麽不敢呢?”

蔣寬大喇喇落座,用一柄紫金小火鉗夾了銀絲炭邊往爐子裏塞邊挑眉道:“笑話我不是?你還身份低微了,我現在巴不得泥塑金身把你給供起來!”

芣苢也讓他逗樂,亦不拘謹什麽,順從坐下了。

雲卿掃了一眼蔣寬的茶,竟然還是先前她喝過的那一味“碧波流嵐”,她禁不住問:“這茶你也叫別人品過麽?茶莊的人怎麽說?你們蔣家的人又怎麽說?”

蔣寬黃銅雕花茶壺坐到小爐子上,嘿嘿一笑說:“沒幾個人,與你說的倒是大差不差。”

雲卿卻如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當初究竟是怎麽評這茶了,她隻記得自己言不由衷,說了大些含糊其辭的誇讚,真正的不足卻隻跟慕垂涼提過。

“那你姐夫呢?”雲卿問,“他怎麽說?”

“沒說什麽,”蔣寬撇嘴道,“從前都有空手把手教我作畫,偏是現在我認真做事了,他忙得沒空了。隻說讓我多試,多品,多學,多看,不要閉門造車,不要固步自封,不要好高騖遠,也不要妄自菲薄……說了許多,但就是不說哪裏頭不足。”

雲卿點頭笑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若全跟你細說了讓你照著改,那這茶究竟算你的還是算他的?你且聽他的吧,他這是為你好呢!”

蔣寬一個遲疑,總覺得這話哪裏頭怪怪的,不由狐疑地看向雲卿。雲卿自知失言,忙問起蘇家的事來:“你們蔣家二少爺蔣初帶走了蘇行畚,這事你可知道麽?”

蔣寬用紫金小火鉗撥弄著炭火,頭也不抬地說:“知道。”言語之間倒並不想細談這件事。

可雲卿不得不問下去:“那麽……”

蔣寬一頓,惱恨地說:“如果不是蘇行畚醉酒撒瘋,興許現在雲湄就不會那麽討厭我。更何況他還汙蔑雲湄與裴二爺有染,單這一條我就不會放過他!對了,七夕鬥燈,他居然把雲湄綁了扔下河裏,我想著都後怕,雲卿,如果不是當時他心焦失手,興許雲湄現在連命都沒了,那……那興許我跟雲湄這輩子都不會相識,所以我怎麽能原諒他!至於阿初,他不過是替我出口氣罷了。至於蘇行畚,早就放了他了,留著喂狗我們阿初都嫌髒呢!”

雲卿與芣苢相視一眼,望見對方眼中的自己皆是受了驚嚇的樣子。蔣寬說這種話,那顯然蘇行畚沒吃到什麽好果子。很好,受苦受難不受死,雲卿就是要看到蘇行畚這個樣子!蔣寬恨的,如何不是令雲卿惱的!

不是雲卿掛念蘇行畚,實在是蘇家的事已經緊鑼密鼓地走到尾聲了。她要確保所有的事甚至那些旁枝末節都在她掌控之中,自然也就包括消失了幾天的蘇行畚。

自蔣初帶走蘇行畚後,討債的人更加落井下石,沒過幾日蘇記就似被洗劫一空,聽說連蘇家都人人自危,一些下人早早兒地便卷了值錢的東西逃走了,連蘇三姨太都抱著兒子躲回了娘家去。所以等蘇記最大的債主曹致衎踏進蘇記時,蘇記已經是一個純粹的空殼子了。

“那可怎麽辦呢?”曹致衎將契約扔在蘇老爺麵前,爾後負手而立,笑容坦**,“那就報官吧!”

白紙黑字的契約,是蘇記要為曹致衎漕運送燈,風險自擔,亦是白紙黑字的契約,是蘇記已收下曹致衎這筆買賣的定金。這件事莫說官府,就是尋常百姓都看得出蘇記理虧、在劫難逃了。蘇老爺聞言哀嚎一聲,昏倒在地。可憐見的,身邊連個扶他起身的人都沒有了。

曹致衎來時雲卿未曾得見,但坊間關於蘇記的傳聞真是比說書都精彩。偌大的蘇記,怎麽就舍棄了聰明能幹的蘇二太太、氣走了嚴謹敏銳的趙掌櫃,卻迎來了不學無術的蘇大少爺呢?天大的一單買賣,怎麽就找了幾條別人棄之不用的廢船就敢出航呢?短暫的一路,怎麽就能蓄上一群歌姬舞姬夜夜笙歌把銀子花的比流水更快卻就是不修船呢?曹致衎的訂金加上蘇記的基業,怎麽就能讓蘇大少爺短短幾個月給敗光了呢?

各種猜測,各種嘲笑,卻沒有絲毫懷疑。每一個細節都環環相扣,前因後果一脈相承,轉承之處順暢自然,根本瞧不出一絲一毫被人插手過的影子。

讓會說錯的人說,讓會做錯的人做,讓會犯錯的人一錯再錯。說到底,雲卿隻是幫蘇行畚排除萬難、給他一個親手迅速敗掉蘇記的機會罷了。

這當口,雲卿等的人也來了。

“爺,蘇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