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曜長身玉立,臉色蒼白,身著玉色錦緞長衫,上繡墨色回紋衣襟,身上有些微炭火的味道。他本就書生氣重,端得是玉樹臨風,器宇軒昂,謙謙君子之態,這會兒子手扶著半開的門頓在原地,竟仿佛隔著朦朧霧氣之外一幅靜默的畫卷。

“我來了。”

寒風呼嘯,飛雪漫天。雲卿裹著素白的披風站在雪地裏,因為冷而微微縮著肩膀,臉上卻含著清淺的笑意,見裴子曜神色恍惚,雲卿笑著重複:“裴少爺,我們來了。”

裴子曜一愣,神色中混沌倏然收去,隻剩下清清淨淨的冷冽。

“我帶你們去。”

雲卿無所謂地隨口道了句謝,倒是紫蘇驀地一笑,偏頭對雲卿說:“果真是不進去的?”

“沒到時候,”雲卿不在意地說,“況且真要進去,也輪不到裴少爺和咱們談。”

裴家這檔子事別人不知道,雲卿心裏卻跟明鏡兒似的。別的且不說,大後天就是臘月初五了,那是先前裴子曜和葉家聯姻定下的日子。原本裴子曜打算的是臘月初五一妻一妾同時進門,現在早早兒地敲定了正妻,卻為個不可生育的妾費盡了心思。

可是裴子曜畢竟是書生氣重,他不像慕垂涼也不像她,他們活下去的最大仰仗就是自己的一點算計,可裴子曜從來不需要——所以他的算計當真是漏洞百出。

她隻是沒料到居然有一天會輪到裴子曜算計他,不過……做裴子曜的對手,她當真是不屑的。

裴子曜數度停下,卻終究是一言不發,將他們四人帶去了一個極偏遠的小院落,大約是往日裏就廢棄了的,看著甚是荒涼。同樣是冬日雪景,別處尚有鬆柏、寒梅、水仙等稍作點綴,這裏看著倒是銀裝素裹純白一片。

院子裏有一株大棗樹,棗樹下是一口老井。統共隻有一間主屋和兩間小屋,雲卿定睛一看,主屋上題“薄夢驚薇”,不成體統的字句,但旁邊卻是龍飛鳳舞的楹聯,寫的是《詩經•小雅•采薇》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那字雲卿倒是熟悉,分明是他師傅裴二爺親書——看來倒像是裴二爺離開裴家之前所居之處了。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倒是應景的很,”雲卿左右瞧著,伸手摸著大棗樹遒勁的枝幹說,“這院子多好,廢棄了當真是可惜。”

裴子曜神色益發陰鬱了。

雲卿便收了手,笑著說:“瞧著新鮮,差點忘了正事。裴少爺請。”

她數度稱呼他為“裴少爺”,裴子曜清俊的臉上漸漸變得毫無血色,墨色的回紋衣襟讓他看起來一本正經,玉色的衣服反倒襯得他更加蒼白,他明明是這裏的主人,看起來卻更像一隻無處落腳的蒼白幽魂。

雲卿低頭,自嘲一笑,心道,他自然是不會無處落腳的。

裴子曜親手打開了門,那屋子不大,看著還算幹淨,但處處可見匆匆打掃的痕跡,顯然裴家人平常也不大來這裏。屋裏頭還掛著兩幅落滿灰塵的裴二爺的字畫,正對著門的桌子倒是幹淨的,上頭兩根白蠟還在搖曳微弱燭光。

雲卿左右閑閑瞧了一圈兒,最後才將目光投向屋中一具棺槨之上。棺材看著也是簇新,但那裏頭躺著的人著實不成體統,一張臉已經被石塊砸得血肉模糊,右邊手臂全沒了,前胸也是大片擦傷,雙腿多處可見森森白骨,因為天寒地凍,身體已經凍成了恐怖的青色。

雲卿拿帕子掩住口鼻,遠遠蹙眉看著,並沒有上前的意思。

裴子曜目無表情地看著雲卿,半晌才道:“巴蜀之地充州府尹孫大人差手下護衛將屍首送過來,說在此人身邊發現了二叔的行囊,左手中還有二叔的扳指。這裏有孫大人親筆書信,請你過目。”

說完從懷裏取出一封已拆開的書信,雲卿一手仍絲帕掩住口鼻,另一手伸手接了,卻也不打開看。

“信中令附有多人證詞,證明事發當日二叔確然是在現場,身上衣衫和行囊也都對的上。所以孫大人不敢耽擱,差人快馬加鞭將所有東西一並送到了物華城,”裴子曜渾不在意地站在棺槨近旁看著雲卿說,“但你終究是二叔的徒弟,現下也掌管著二叔的嵐園,所以須得你親自過來認屍。”

裴子曜該說的都已經說完,隻負手而立站在雲卿一步之遙。

雲卿拿著絲帕掩住口鼻的手仍未移開,右手捏了捏書信,果然是厚厚一遝,想必所謂孫大人親筆書信、在場人證供詞、仵作驗屍詳錄等一應俱全。雲卿卻沒有打開的意思,隻是認認真真看了看信封,信封上書:“物華裴氏族長裴文林親啟。”落款:“充州府尹孫誠在。”

“裴少爺,”雲卿審視著信封問,“孫大人信上寫,請令堂裴老爺親啟此書,裴老爺與我師傅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不知裴老爺怎麽看這件事的呢?”

裴子曜那神色,分明是有些看不懂雲卿了。

雲卿掩著口鼻的手未鬆開,不等她回答卻先兀自笑了一下說:“瞧我這話問的,既然裴家將棺槨安置在我師傅從前住的園子裏,那必定是已經確認這就是我師傅了,否則堂堂裴氏一族,又豈會讓一個不明身份的人憑白進了裴家、進了裴老爺親弟弟弟、裴少爺親二叔先前住的院落,倒顯得多麽不念舊情似的。”

裴子曜一滯,不大順暢地說:“孫大人既如此說了,又人證物證俱在,我裴家自是不敢大意的。請先前伺候過二叔的舊仆從來認,十個倒有八個說像,而家父臥病在床有心無力實在難以定奪。所以究竟是不是,須得你一句話給拿準了。”

“要我拿準了?”雲卿半低著頭,用帕子捂著口鼻的手也不曾鬆開,倒是眼波流轉盈盈笑道,“裴少爺這可真叫人為難。若那不是我師傅,男女授受不親,我怎可看、可觸男子身體?若那是我師傅,更是褻瀆師傅遺體,是大不敬的罪過了。總歸是男女授受不親,不如裴少爺你親自定奪來得方便……裴少爺可願意幫我這個忙麽?”

裴子曜的手輕顫了一下,抬起頭一雙眼睛古水無波地看了雲卿一眼。

“我師傅身長八尺威武不凡,站如二郎小聖,臥有魏晉遺風。請裴少爺幫我看一眼,那棺槨中的,可是我大氣瀟灑英姿偉岸的師傅麽?”

裴子曜呼吸一窒,雙目發虛。到現在,她終於開始露出她的渾身倒刺了。

“身僵體硬,談何英姿。”

雲卿也不在意,繼續問道:“我師傅舒眉朗目麵若冠玉,‘如金如錫,如圭如璧’。請裴少爺幫我看一眼,那棺槨中的,可是我相貌不凡儀表堂堂的師傅麽?”

裴子曜的越發僵硬,任憑沉默讓這裏更冷了三分才有些吃力地說:“遍體鱗傷,談何相貌。”

“是了,我真是急糊塗了,”雲卿依舊不急不緩地說,“我師傅右耳根處有一顆小痣,青黑的顏色。我師傅右手心裏有一個舊傷疤,一寸長的刀傷。煩請裴少爺幫我看一眼,那棺槨中的,可是我的師傅麽?”

裴子曜隨意看了一眼棺槨,不冷不熱道:“右手麽?已無右手可言了。”

“哦……”雲卿抬高了聲音一聲長歎,爾後直盯著裴子曜笑道,“那可真是奇怪了,真不曉得旁人是怎麽認出那是我師傅的呢……”

嵐園大總管商陸和嵐園大丫鬟紫蘇亦是附和著說:“僅憑行囊,怕不好妄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