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大願地藏王菩薩。

城東的地藏王菩薩廟,在雲卿七歲返回物華城之前就已經年久失修了。這樣一間容納人間百態的廟宇,乍看竟還不如嵐園裏”十丈紅塵“的花廳大。廟門不知何時已經壞掉,上麵歪歪斜斜耷拉個破簾子,在寒風裏抖動著尖銳的呼嘯聲。蒹葭忍著淚將雲卿扶到裏頭,雲卿似乎假寐了一會兒,又不甚分明,等清醒時天色已暗了,沒有點燈,雲卿睜眼所見便是模糊的黑暗,像是陷入永無止境的夢靨。

“你有火石麽?”雲卿輕咳兩聲,“不用管我,先去生火。”

蒹葭小心翼翼地將一個柔軟的包袱墊在她身後,然後將她靠在地藏菩薩的坐騎諦聽塑像身旁,小聲說:“哎,知道了。”

廟裏光亮漸起,像從冬日厚厚的雲層裏透出一點橙紅的陽光,雲卿這才將這裏看了個透徹。其實和她七歲記憶裏的地藏王菩薩廟沒有多大區別,地藏菩薩依舊是頭戴毗盧冠、身披袈裟,一手持錫杖、一手持蓮花,隻是那金身剝落地更厲害,錫杖和蓮花中間繞著蜘蛛網,到處都是陳腐的氣息。而地藏菩薩的坐騎諦聽,那隻形似金獅的巨犬,已經幾乎模樣難辨了。

雲卿靠著諦聽,笑道:“我同你說過的吧,七歲那年我重返物華,第一個落腳地便是此處。萬物輪回往複,一切終回原點,現如今便又回來了呢……”

蒹葭擦拭掉她口角處的殷紅,抱著她往火堆處挪了挪,小聲勸慰說:“哪能一樣呢。當日看不到前路,今兒咱們不過暫時進來歇歇腳,不多久就回去了,不一樣的。”

雲卿笑而不語,輕輕拍了拍蒹葭的手背,全然不顧門外人指指點點。

“小姐,”蒹葭小聲說,“咱們並非隻有這一個去處的,幹什麽非要——”

火焰突然卷起一陣煙塵,破簾子在寒風中颯颯抖動幾下,一陣冷冽的香風迎麵出來,雲卿微微蹙眉,抬頭一看,嗬,來者不善呢。

“蒹葭,扶我起來。”

蔣婉拿一方絹帕認真擦拭著手上的牡丹連枝金戒指,也不抬頭看她們,半晌舉起手說:“這足金的就是不一樣,黑天白夜的都發亮,真叫人看著熨帖,不像那些摻了假的,三天兩頭出毛病,打理起來費盡了心,所以但凡不是足金的,就算花色再好啊,也不能要。”

雲卿和蒹葭相視一眼,都是一陣疑問。

隔著火堆,雲卿直言道:“蔣小姐從嵐園一路追到這裏,可見是真的有話要跟雲卿說。何不趁眼下沒人打擾說個明白,指桑罵槐言辭閃爍的,倒讓人疑心蔣家也是這樣不光明磊落的。”

蔣婉原不料她會如此直白,當即微微眯縫了一雙桃花眼細細打量雲卿一眼,然後姿態優雅地伸出手來,一旁的婢子忙扶了她從白藤木肩輿上起身。蔣婉目光威勢漸顯,挑眉笑道:“給你幾分麵子,倒蹬鼻子上臉了?我蔣家如何,也是你有資格論說的?”

隻有雲卿清楚她的力氣在如何流失,不需多久,那種心焦氣悶的感覺便再度出現,甚至偶爾一晃眼前便是一陣黑。如此一來,客套話自是沒空說了——若是當著蔣婉的麵若嘔血倒下,哪裏還有她夏家嫡長女的樣子。

“不敢,我麵前的蔣家人隻有蔣大小姐你一個,蔣小姐什麽樣子,我看蔣家就是什麽樣子,”雲卿亭亭玉立,不慌不忙說,“所以蔣小姐不如有話直說,好好說,慢慢說,免得一個不慎墮了堂堂蔣家威名。”

蔣婉聞言不怒反笑,扶了扶頭上的金鑲玉白牡丹纏金枝珠花,睨了眼,道:“我堂堂蔣家威名,在你這等賤人麵前,倒也墮不了什麽。不過既然你這賤人給臉不要臉,我也沒興致跟你多說。一句話,我蔣婉要你離開物華,此生不得再回來。”

離開……物華城?

雲卿由不得一愣,什麽事要鬧到離開物華城這麽嚴重?

蒹葭聽她一口一個“賤人”不由惱道:“蔣小姐言辭幹淨些,可別掉了身份!”

“身份?”蔣婉嗤笑,睨了蒹葭一眼道,“你算個什麽東西,跟我蔣婉談身份?我與你主子說話,輪到你開哪門子的口?真是多沒規矩的主子,就能教出多沒規矩的下人。”

蒹葭扶著雲卿氣的發抖,雲卿歎了口氣,拍著她手背勸慰一句,然後平平看向蔣婉,笑說:“蔣小姐你吼也吼了,罵也罵了,要是過足了嘴癮,咱們且來談談正事吧!要我雲卿離開物華城麽?可以。”

“可以?”蔣婉微怔,下意識重複了一遍。

雲卿笑道:“雲卿現在是流落街頭的人,天大地大,四海為家,在不在物華城又有什麽分別,所以當然沒什麽不可以。不過話說回來了,或走或留都容易,可我這個人呢向來不喜歡做沒道理的事,蔣大小姐總該給我尋個由頭,好叫我能堵住悠悠之口吧?所以不妨請蔣大小姐說說看,雲卿這回是得罪了物華城哪路神仙,所以才呆不下去了呢?”

就這麽一句問話,居然繞了這麽久,雲卿明知不該再動怒,卻少不了一陣煩躁。她看似好端端站著,姿態昂揚,不卑不亢,聰明俏麗,應答如流,可她大半身子都靠在蒹葭身上,若非蒹葭穩穩扶著,她約莫很難好端端站一會兒。

好在姿態做足了,天色又暗,蔣婉瞧不出半分來,反倒盈盈一笑說:“哪路神仙?自然是得罪了我蔣婉哪……曾聞阿寬說起過你雲姑娘,是姿態輕靈,頭腦清明。人機靈,又膽大,又細心,又博學,還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如今一看,最後一點倒沒說錯,真是個漂亮極了的木頭娃娃。腦子倒不大靈光呢。”

雲卿眉頭一皺:“蔣寬?”

頓了一下,一些片段浮出腦海,便問:“莫不是為蔣寬來的?”她跟蔣婉實在是沒有機會有過節,蔣婉又是蔣家嫡長女,對蔣寬更是寵愛得厲害,怕不是為蔣寬出頭來的吧?

念及此處,不由笑道:“不曾想蔣少爺是這樣誇讚我的,真叫我雲卿愧不敢當。不過蔣少爺難道沒跟蔣大小姐你說麽,我們二人雖算得上認識,但前些日子大吵了一架,蔣少爺還動手打傷了我的人,所我們已多日未曾相見了。現在說看我不順眼要趕我離開物華,怕不是什麽誤會吧?”

蔣婉在雲卿麵前款款踱步,一身金飾在跳躍的火光下一閃一閃十分耀眼,她整個人也有渾然天成的高貴感,那種高貴與她的驕揚跋扈融為一體,看著更是威風凜凜,大氣凜然。

蔣婉道:“看你不順眼的,是我蔣婉。”

“如此說來,這件事確然和蔣少爺有關了?”雲卿暗暗抓緊蒹葭讓自己站定了,雲淡風輕問道,“我倒不記得怎麽得罪蔣少爺了,不妨說說看。咱們這樣子兜兜轉轉的說不清楚又有什麽意思,蔣小姐為什麽不直截了當一點。”

蔣婉驀然頓住,側麵來看,那雙亮汪汪的桃花眼眼角淩厲上挑,比正麵看來更加威風霸氣。

“直截了當?好啊!”蔣婉款款踱步站到雲卿麵前,彼此之間呼吸可聞。雲卿生怕站的近了她麵色的異樣會被人看出來,但蔣婉似乎認定了她本該是如此落魄模樣的,一點兒沒察覺出異樣來。

“別說做我們阿寬的妻,便是做個妾,你都別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