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收了先前跋扈姿態,像平日裏居高臨下吩咐什麽事情,但就是這一句卻在雲卿心頭盤踞許久,比今晚所有話加起來更讓她受震動。她曉得,蔣婉現在才是惱了,先前那個,至多隻算蔣大小姐無聊的貓捉老鼠遊戲。

“多謝蔣大小姐提點。”雲卿攏了雙手,在蒹葭攙扶下盈盈轉身,看著地藏菩薩破敗的金身雙手合十,閉目許願。

而身後,白藤木肩輿吱吱悠悠一陣輕搖,漸行漸遠了。

雲卿佇立許久,等著廟門外看熱鬧的人一點一點散去。破廟太破,多處灌風,又是入了夜,手腳早已經冰涼。蒹葭不知怎的,這一刻看著雲卿竟不敢貿然開口,她甚至隱隱覺得,那個瘦弱的身影虔誠地拜著佛,卻許下了她根本扛不動的人間百態,世事滄桑。

重新生起了火,蒹葭伸手去拉雲卿,觸手確是冰涼僵硬,蒹葭輕喚:“人群皆散了,不必硬撐著了,小姐……”

“噗!”

雲卿口中嘔出一大灘鮮血,整個人像一根木頭直直後仰倒下,蒹葭驚叫:“小姐!”

對雲卿來說,所有的夜都比想象中的更為漫長。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恐懼黑夜,因為無法入眠和噩夢連連,都是太容易壓垮她的東西。

這一晚,夢裏卻都是柔和的亮光。到處都是虛幻的粉色泡泡,天空中紛紛揚揚飄著清香花瓣,青草嫩綠,天空湛藍,風、雲、水、木,一切都恰到好處。雲卿在其間兜兜轉轉,雖找不到出路,卻一點也不著急。

再往前走,卻是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景致,碧波**漾,九曲回廊,群魚嬉戲,荷花芬芳,咦,不是嵐園麽?

她的家啊,嵐園。她更加開心,一跑一跳往後院兒裏走去,到了拾雲軒門口,卻聽到有人在裏頭輕輕念:“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拾雲軒裏竟然有男人麽?怎麽會?可分明是男人的聲音,雲卿側耳分辨,卻聽裏頭傳來綿綿輕歎:“雲卿……”

那詞句竟是念給她的麽?雲卿驀然臉紅,那樣溫暖醇厚的聲音,叫她不禁想象聲音的主人。這時候,仿佛是另一個她自沉睡中覺醒,輕飄飄浮在雲端,隔著一層薄薄霧靄居高臨下看著院子裏的少女——像是她,卻不再能窺探她的心跡,就仿佛是另一個模樣相近的人,雲卿便蹙眉看,不可思議地看……這樣子嬌羞可愛,就像個真正什麽都未曾背負的十五歲少女,這多令人羨慕。

良久,拾雲軒裏走出一個影子,天上那個雲卿卻無法分辨他的模樣,隻覺此人分外熟悉,他走進院子自然就看到另一個雲卿,唇邊突然漾起一個能驅散嚴寒融化冰雪的笑,暖暖喚道:“雲卿……”

那個雲卿臉頓時更紅,嬌俏跺腳,猶疑半晌,銀牙一咬,杏眼一瞪,輕快地撲進那男人懷裏。男子緊緊擁住女子放聲大笑起來,笑聲衝破雲層,一層一層**開在天際雲端。

夢裏的兩個她似乎都是她,又似乎都不是。雲卿感知她們的歡樂與困惑,卻更加覺得刺痛錐心。雲卿睡得不踏實,幾度疼得輕呼起來,卻終是有人擁著她柔聲安慰。是誰在聲聲輕喚她的名字,低沉醇厚,令她安心。是誰將她緊擁在懷,太過溫暖,令她迷醉。偶爾幾次她沉沉睜開眼,卻隻看到天地安靜,落雪無聲。

“我等了你八年,你也再等我幾天,好麽……”

她疑心自己聽錯了,恍惚想看清楚說話人的樣貌,卻隻見一隻銀灰繡白芙蓉的袖口,在黑暗裏如月色溶溶。

終是沉沉睡去了。

到了天亮,雲卿忽覺得冷,她依稀憶起這是寒冬臘月了,睜開眼,發現外頭一片白,耀得人睜不開眼。雲卿半夢半醒,恍惚欲坐起身來,手一動卻燙到,及時一縮,也就徹底清醒起來。

糖炒栗子。

滿滿一大袋,用油紙包著,就放在她手邊,雲卿呆滯了片刻,伸手去拿,方才看到自己身上披了厚厚的鬥篷,是她自己的鬥篷,紅錦緞上繡銀白碎花,可是鬥篷裏頭另裹了一件衣裳,卻分明是灰色軟緞、銀絲繡海棠的男人衣袍——不需細看,是慕垂涼的外袍。

當日七夕鬥燈雲湄落水,雲卿下水去救卻濕了衣服身形畢現,慌亂中慕垂涼為她披上他自己的外袍,而後屢屢錯過返還,那袍子便一直留在她這兒。

雲卿低頭盯著緊緊裹在她身上的外袍,神色有幾分呆滯。

“小姐……”蒹葭端來一碗滾燙的湯藥,跪坐在她身邊小心翼翼說,“實在是沒有辦法……嘔血昏倒,這原不是小事。不敢驚動雲姑姑,又不便去找孫成,大半夜的,物華城還開著的醫館都是醫藥裴家的分號,又那麽巧……”蒹葭低下頭,盯著那碗藥歎:“……那麽巧慕少爺就來了……”

“慕垂涼麽?”

蒹葭聽不出她聲音中的喜怒,隻能點頭道:“是,我正手足無措呢,慕少爺便來了。隨身帶著大夫,還帶了幾味救急的藥,像是一直都曉得咱們這邊的狀況。”

雲卿手略微抖了一下,抓著蒹葭手站起來繞到菩薩金身後麵,目無表情地脫掉了慕垂涼的外袍重新裹好了自己的鬥篷,平靜問:“然後呢?”

蒹葭猶豫了一下,說:“守了您一整夜……”看雲卿蹙眉又補充說:“天亮時問你想吃什麽,你迷迷糊糊抓著他手卻不說話,慕少爺交待我好好照顧你,接著出去買了栗子送過來,然後才離開的。”

走過菩薩金身,雲卿看著地上一袋栗子,半晌才道:“哦。”

她權當不知道他來過。這樣子算什麽,給一點小恩小惠得便要她感動到痛哭流涕了麽,既然回了物華城卻裝作沒有回來,說了要找她也沒有如約來找,那現在還來做什麽呢?

而且蒹葭,分明對她輕易被慕垂涼降服很是不滿,這會兒說話卻全然為著他:“小姐,還有一件事……昨兒你睡不踏實,不小心碰到慕少爺傷口了……聽宋長庚宋公子的意思,慕少爺近日裏一直四處奔波,又不知好好照料自己,所以胸膛上的傷一直沒好,而且似乎反而更重了……”

雲卿心尖兒一顫,忍了忍,沒開口。

“還有,聽宋公子的意思,仿佛慕少爺近日裏在籌備什麽大事,等這件事了了,嫁娶之事便能穩妥定下來了。雖說事情棘手,慕少爺亦是甘願的。但具體的,宋公子亦不肯說。”

雲卿努了努嘴,說:“關我什麽事!”

看蒹葭忍著笑,又瞪她:“你不是我的人麽,給他說什麽好話。我還沒好呢,你且氣我吧!快把藥拿來,我緩一緩,咱們去蘇記看一看。”

慕垂涼、慕垂涼!

所以昨晚他果然在,果然抱著她看了一夜落雪無聲,那麽其他的呢?雲一渦……不會吧,他會念這種詞?

雲卿咬著栗子,不知惱什麽,卻分明一陣惱恨。

手頭上事太多了,好像之前一直在處理的很多條線路突然擁堵到一起,裴子曜的事,蔣寬的事,蔣婉的事,雲湄的事,孫成的事,蘇二太太的事,包括她與慕垂涼的事,它們紛至遝來,攪亂雲卿的生活,然而她竟然有很強烈的預感,覺得這一切即將一起打上個結,然後開始新的生活了。

這樣奇怪的預感……為什麽呢?

“為什麽呢?”

雲卿驀然回神,看著孫成脫口問:“什麽?”

孫成急切地說:“雲姐姐寧肯住破廟也不願我們幫你麽?況且這蘇記,原本就是雲姐姐你拿銀子盤下來的,這是你自己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