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曜?”雲卿大為驚訝,他出自醫藥裴家,最知酗酒傷身,向來品酒不醉,怎麽今兒還鬧到要闖進嵐園。

“不止如此,”紫蘇看著雲卿臉色說,“雲姑姑這幾日身子欠安,一直後院兒裏將養著,裴少爺闖進去鬧時雲姑姑要上前去攔,推搡間竟落水了,雖說雲姑姑是懂水性的,可驚了風,這會兒比先前燒得更厲害了。”

雲卿麵色驟暗,紫蘇及時補了一句:“已經服了藥睡下了。”二人再不多言。

不一會兒馬車駛向東郊,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園子前停下來。

物華四族,蔣裴葉慕,世世代代都出最頂尖兒的人才。男人們或從文,或習武,或經商,大凡都有些成就。而女人們則規規矩矩的嫁人,生子,持家,隻是不論嫁入皇宮內院還是嫁給達官貴人,大多依舊是奪目的,是端莊的,是光鮮亮麗又聰明睿智的。四族同氣連枝,生意蒸蒸日上,榮耀也如財富一般越積越多,然而到了*年前,終究還是出了一根兒反骨。

這根久違的反骨不從文,不習武,不經商,甚至不打算像大多數裴家人一樣行醫,而是拒絕殿試,拒娶郡主,連著兩個欺君的大罪鬧得裴家差點滿門抄斬。家中長輩連連逼迫,裴反骨便幹脆闖進宗祠三拜祖宗親手將自己的名字從族譜劃去,轟轟烈烈反出了裴家。

隻是裴反骨實在學識淵博又機敏聰慧,連皇上都久聞其名,忍不住要親自審問。那日詳情雲卿未曾得見,隻知他從容向皇上討了一壺上等女兒紅,咕嘟咕嘟將自己灌得半醉,然後紅口白牙與殿前言官激辯整整兩個時辰,將一眾老臣殺得片甲不留。皇上惜才,終究是免了他的罪,且欽賜了園子為他壓驚,並允許他自擬園名。這一來,縱然不再是裴家的人,裴二爺也是城中頭一號不可得罪的人物了。

但到底是便宜了雲卿。裴二爺自雲卿七歲初到物華城時便收了她做女徒弟,彼時嵐園剛修好,裴二爺賜了她裴姓,尊她為嵐園小主人。雲卿和姑姑雲湄就此住在嵐園裏,倒是裴二爺流連於山水之間,整年整年地不回嵐園。從前裴家族人偶爾因為愧疚或因為豔羨過來攀關係,後來裴二爺煩了,放了話說除非邀請任何人不得進入嵐園,還言明裴家人不得踏入半步。嵐園和裴家就此井水不犯河水,見麵隻當是路人。

裴子曜這一鬧,若是傳出去隻怕又是笑話。雲卿跳下馬車匆匆往裏走,另一個丫頭芣苢頭發散亂略帶哭腔說:“小姐,您可算是回來了!”

“吩咐下去,裴少爺醉闖嵐園的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出去,若真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姑姑病重,我請裴家藥房的人來問診,裴少爺是念著和裴二爺的情分才親自過來的。”

“是,我這就去辦。”紫蘇領了命便下去,雲卿便摸了帕子來給芣苢擦臉,邊走邊問道:“裴少爺都去過哪些地方?有沒有驚著我師傅的醉望齋?”

“沒有,要闖醉望齋時被雲姑姑攔下了。”芣苢匆匆理了頭發,將雲卿往一處翠竹林後帶。

“人現在在哪兒?”翠竹林後分明是她住的拾雲軒……裴子曜真是醉大發了!

“拾雲軒……”小姐還是待字閨中,就讓男人闖進了閨閣,傳出去可怎麽做人,芣苢很是愧疚。但嵐園本就人少,男仆更少,而裴少爺看著清瘦,人卻健壯,又在醉頭上,根本攔都攔不住。

雲卿拋頭露麵做畫師,早就不在乎這個,隻是越發好奇出了什麽事能讓他謙謙公子如此失態。拾雲軒建的精巧,雕梁畫棟,花木叢生,雲卿的貼身丫鬟蒹葭碎步疾走出來行了禮說:“在這邊。”說完在前領路。

裴子曜醉倒在園中最大一株金合歡樹下,樹冠如濃濃綠雲,金合歡如朝陽金曦,籠成金碧輝煌的華蓋,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大傘。裴子曜頭靠著樹,身子整個癱在地上,一腿別扭地屈著,一腿大喇喇伸直,一手拿著酒,一手上是一塊上等的如意團花翡翠佩。他身上衣衫半亂,露出胸口大片玉澤,雙頰染著酡紅,目光迷離飄忽。

緊張看著裴子曜的兩個嵐園小廝看到雲卿來都鬆了口氣,這麽個大少爺,又不能讓他亂闖又不敢傷他,真是讓人頭疼。

“裴子曜?”

裴子曜目光發虛,看了雲卿許久才認出她是誰。她今兒是一襲素紗白衣,紅瑪瑙的鐲子鬆鬆套在手腕上,那還是他送她的東西。

“我沒答應,雲卿,我沒答應……”裴子曜喃喃地念,酒壺歪在一邊,伸手便要探向雲卿,這一動大半個肩膀都要露出來,墨色頭發映著玉澤的胸膛,雲卿不禁紅了臉。

回頭想讓蒹葭和芣苢幫忙,才發現二人早已連耳根兒都紅透,且都偏著頭一眼不敢多看。

拿這人沒辦法。雲卿歎口氣吩咐小廝說:“先背到客房去吧。”見小廝為難,又板著臉對裴子曜說:“你聽話,不許鬧。”語氣像哄小孩子。

裴子曜呆呆傻傻地笑起來,也像小孩子一般乖巧點頭:“我聽話,我不鬧,我不鬧……”若燕語呢喃,柔得人心頭發軟。

芣苢擦了一把汗歎:“還是小姐降得住裴少爺啊!”

蒹葭看著雲卿有些欲言又止。雲卿心中本有分寸,不料裴子曜忽然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雲卿,你同我一起,什麽時候都一起,不分開……”

可他又抓得不緊,兩三句話功夫,自己便鬆開,又開始說些混混沌沌聽不清的話。蒹葭忙在一旁說:“愣什麽,還不把裴少爺送去客房?芣苢,你去煮些醒酒湯來,順便看看雲姑姑那邊如何了,別讓小姐掛念。”

安頓裴子曜很容易,但灌他喝醒酒湯可費了大力氣。雲卿扶著他哄著他,蒹葭極小心地喂,可最後湯湯水水灑得到處都是,他的衣衫頭發也越加亂得不能看,才隻喝了小半碗。雲卿無奈,終於說:“算了,由著他睡去吧,到晚上把他叫醒,別耽誤回家就行了。”

說完扶他睡下,拉好胸口的衣服,取了束發的玉簪,將手折進薄被裏,又將薄被仔仔細細地給他掖好。他分明沒有想睡的意思,人躺得規矩,卻又拉了雲卿的手說胡話,什麽“不答應”,什麽“成親”,又什麽“非她不娶”,末了,便睜著眼看著她,一聲一聲叫著“雲卿”。

“小姐……”蒹葭擰著毛巾,有些猶豫,“今晚的鬥燈,小姐還去嗎?”

雲卿一邊接過蒹葭遞來的濕毛巾為裴子曜擦臉,一邊淡然說:“去,當然去。”

她的事從不瞞蒹葭,是以明白蒹葭如此問實非多餘,而是話中有話,便不開口地等她往下說。蒹葭見自己逃不掉,又擰了一條毛巾遞過去,順手接過那一條毛巾說:“小姐,說到底不論此生要不要複仇,您也總是要出嫁的。裴少爺這份心思已是很難得了,有什麽理由不去試一試呢?”

雲卿頓住為他擦臉的手,朱紅的瑪瑙鐲子在裴子曜鼻尖兒上有意無意地掃過,裴子曜覺得癢,伸手去抓,結果輕巧抓了她的手笑說:“嘻嘻,我抓到你了……”

蒹葭輕聲道:“您若願意爭,隻要二爺點頭,未必結果如何呢!”

現在雲卿兩隻手都被抓住,姿勢有幾分奇怪。裴子曜久久地看著她,看到最後眼睛竟泛了紅,從小到大,何曾見過他如此,雲卿便低頭問:“怎麽了?”語氣是未察覺的溫柔。

蒹葭收了毛巾退出去,房裏一時安靜。裴子曜掙紮著要起來,雲卿去攔,結果被他輕巧地翻身壓在身下,額頭抵著額頭,鼻尖抵著鼻尖,濃重的酒味撲鼻而來,他好看的眼睛離得那麽近那麽近。

“雲卿,你說,你是喜歡我的,你這麽說給我聽。”

他眼角發紅,神色固執,看的雲卿於心不忍。沒等她開口,便聽裴子曜又說:“是不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我已擁有太多,所以老天不肯把你也給了我。哪有那麽好的事呢?又要地位,又要權力,又要財富,又要名望,還要心愛的女人,哪能這樣完美?那怎麽辦呢,我要失去多少,失去什麽,才能換你在我身邊?雲卿,雲卿,雲卿……”

分明醉了,說話卻突然理智得可怕。雲卿在他身下不得動彈,頭也被他手扶住隻能看他,她無從回答,隻得再次問:“怎麽了?究竟出什麽事了?”

“你是願意嫁給我的,對不對?”裴子曜不依不饒,非要求一個答案。

“出什麽事了?”雲卿也執拗。

裴子曜的手輕輕撫在她臉上,眼角眉梢,指尖一寸一寸遊走,他那麽認真地看著她,卻不回答。雲卿突然覺得心慌意亂,像是陷入巨大的漩渦,哪個方向都是錯,連掙紮都無用。

裴子曜忽而一笑,眼裏盛著溫情,他輕吻她額頭,低聲說:“咱們成親吧,我要娶你,雲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