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八爺是道上的稱呼,往前推十來年,物華城幾家痞子混混爭地盤,一個姓甄的二流子沒留神兒替大哥挨了一刀,那大哥彌留之際神思不清,當著一眾兄弟的麵兒抓著二流子的手一聲聲喊“真兄弟”,二流子就此成了道上忠義的典範,也就順理成章的和道上大佬們拜了把子,因排行第八,旁人便客氣稱一聲甄八爺。十幾年過去,當初結拜的兄弟死的死,退的退,好好活著的都在拚命算計其他兄弟的地盤,唯獨這甄八爺精明,一邊穩穩固守先前的地盤,一邊在甜河兒旁開青樓建賭坊,雖幹盡了下三濫的事,卻攢下大筆的銀子,成了這物華城裏名氣最大的一個黑道顯貴。

甄八爺和蘇行畚稱兄道弟的時候,蘇家在物華城還薄有幾分名氣。雖是個不成器的主兒,但畢竟是一個富貴之家的少爺,將來又是偌大一間燈籠坊的主人,而蘇行畚出手又闊綽,所以甄八爺一直對蘇行畚十分客氣。等到蘇家敗落,蘇行畚突然像變了一個人,言語氣度都與從前大不相同,甄八爺琢磨不透,也就當不認識了。而蘇行畚也不去攀交情,見麵點頭喊一聲“八爺”,絕不給人添麻煩,日複一日的,甄八爺也覺蘇行畚能屈能伸是條漢子。後來機緣巧合,甄八爺請蘇行畚喝了一回酒,蘇行畚幫甄八爺做了一回買賣,至此肝膽相照,約定永以為好。

蓼花樓是個四方的三層小樓,用料以結實厚重的櫸木為主,顏色以端莊大氣的朱紅為主,外繞甜河兒流水潺潺,內綻四季不斷百花盛開,真真是個溫柔鄉。蘇行畚抓雲卿折騰了大半天,到蓼花樓時已經是傍晚,這會兒正是蓼花樓姑娘們睡醒梳妝的時候,滿樓飄散著濃重的脂粉香氣,衝的人鼻子癢癢。蘇行畚扛著雲卿穿過花廳上三樓直接奔向甄八爺房間,身後壯漢幾乎來不及通報,大口喘著氣兒在他們身後吆喝:“八爺,八爺!蘇、蘇爺來啦!”

門裏卻傳出軟軟媚媚一聲嬌嗔:“喊什麽喊嘛……”說是這麽說,門卻是很快就開了,連帶湧出一陣濃鬱的桂花味兒。

蘇行畚見是小搖紅,直接問:“八爺可得空麽?”說著將雲卿放了下來。

雲卿方才讓蘇行畚顛得胃裏一陣惡心,這會兒又讓桂花香給衝得很了,是以腳一著地便忍不住幹嘔起來。蘇行畚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那小搖紅臉色卻不好了。

小搖紅才十六,身段窈窕,骨肉勻亭,粉白的臉蛋兒嫩得能掐出水來,是蓼花樓最招客人喜歡的姑娘之一。她跟蘇行畚相識得早,蘇行畚開著畫舫打算下江南時,小搖紅還跟著他登船擊鼓過,說來關係匪淺。但蘇行畚這會回來倒一點兒不把她放在眼裏,連八爺開口說送都能公然推拒,可真叫她小搖紅下不來台。這回又見蘇行畚扛回來個跟她年齡相當的美貌女子,心裏可不得跟燒成火似的了?

小搖紅攏了攏半開的前襟,雙手抱臂譏誚道:“喲,蘇爺今兒唱的這是哪一出啊?我小搖紅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逛窯子自帶姑娘的,蘇爺這可真新鮮了!”

雲卿聽得二人間有嫌隙,捂著胸口抬起頭來,正和小搖紅打量的眼睛撞上。小搖紅一怔,將雲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末了眼圈兒一紅銀牙一咬,恨恨說:“蘇爺,你可真是……你欺負人!”說著嚶嚶哭著扭頭跑了。

蘇行畚漠然看雲卿一眼,兀自點頭說:“你確是更漂亮一些。”

“行畚嗎?”一個男人哈哈大笑,說,“快進來,正好得了件好東西,特地給兄弟你留著哪!”

這句話說的不早不晚,雲卿便知甄八爺聽到也猜到了小搖紅和蘇行畚的話裏話外。蘇行畚自然也清楚,最後神色複雜地看了雲卿一眼,抓著她肩膀便將她拎了進去。

“我這裏也得了好東西,趕緊拿來給八爺瞧呢!”蘇行畚說著將雲卿往前推了一把。

雲卿始終閉口不言。

事已至此,早盡不了人事,但看天命如何、看慕垂涼和她嵐園中人會如何了。

甄八爺四十來歲,獐頭鼠目,溜黑一雙豆子眼,翹著幾根山羊胡。他顯然是剛起床,藍綢團花錦袍胡亂罩在身上,腰帶歪歪扭扭鬆鬆係著,外頭披件兒黑山羊皮的舊大氅,看著並不華貴。然而手裏那杆子煙槍卻像是金杆銅鍋子,還掛著藍蓮花兒刺繡的蜀錦煙袋和玉墜子。甄八爺見他二人進來,一邊吧嗒吧嗒抽著煙一邊嘿嘿笑說:“怪不得小搖紅都氣哭了,兄弟你帶這樣的仙女兒來,可不是打她臉嗎?”

等那壯漢在身後關了門,蘇行畚方將雲卿往前推了一把,自個兒規規矩矩抱拳見禮說:“見過八爺。”

甄八爺忙起來虛扶了一把,說:“就你規矩多。都是自家兄弟,快坐快坐!”說著將蘇行畚摁在了他身旁座位上。

“前陣子老四那活兒兄弟你做得利索,當哥哥的有心謝你,可翻來倒去,真找不著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可把我給愁得喂!”甄八爺搖頭歎氣,末了抽一口煙,將手上鐵皮方盒往前一推,說,“好在今兒一早手下兄弟們把這個送來了,我一看心裏大喜,心想這份兒禮除了兄弟你,旁人還有誰當得起?快打開看看。”

蘇行畚看著麵前的白鐵皮盒子,一隻手都摸上去,突然又頓了一下,縮回手笑說:“八爺客氣。我蘇行畚無父無母,無家可歸,幸得八爺賞識才有今日,別說是為八爺做些小活兒,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斷不敢提謝禮報酬。”

雲卿雖退到了窗口,卻也瞧見甄八爺前傾的僵硬脊背突然放鬆了。甄八爺目光在鐵皮盒子和蘇行畚之間來回遊走,最後拍著蘇行畚肩膀搖頭嘿嘿一笑說:“兄弟這話說得可不對。八爺當你是兄弟,得了好處自然要跟你平分。不是謝禮不是報酬,都是當兄弟的一份心哪!”

蘇行畚也淡定,紋絲不動說:“八爺盛情行畚心領了。八爺屈尊與行畚稱兄道弟,行畚又怎麽會忘恩負義覬覦八爺的東西,女人如是,好處如是,這些東西亦如是。”說完將那鐵皮盒子往甄八爺那邊推了推。

甄八爺哈哈大笑,指著蘇行畚說:“你啊你,嘖嘖……”

蘇行畚低頭給甄八爺倒了杯酒遞過去,甄八爺接了,笑看蘇行畚半晌,仰頭一飲而盡說:“有兄弟如此,夫複何求!”

蘇行畚隻是端坐淺笑。

雲卿靠著窗子一顆心忽冷忽熱背上冷汗涔涔。這房間在三樓,門口有壯漢把守,屋裏有蘇行畚和甄八爺,真算是插翅難飛。所以她一進門便往窗口旁邊兒靠,心說萬一出個什麽事,這也算個歸宿。怎料得窗口向下竟是一片亂糟糟的花叢,青天白日天寒地凍的,裏頭竟還隱隱纏著幾雙人,紅襖子裹著黑油油的頭發,白花花的大腿使勁兒蹬著,不時傳來幾聲詭異的尖叫,想來是野鴛鴦們的地盤。雲卿心下惡心,隻得放棄此路另做打算。可蘇行畚和甄八爺一席話聽盡,方知麵前這甄八爺比她想象的更狡猾、更多疑、更惡毒惡毒,連蘇行畚都不敢打甄八爺的主意,雲卿這一時半會兒的恐怕也難以從甄八爺下手。

正是此時,蘇行畚也表明來意:“昨兒八爺開口說要將小搖紅送給行畚,行畚雖沒這個福分,卻不敢不心存謝意,所以今兒特地來謝謝八爺。”說完看向雲卿。

甄八爺早就心癢癢了。姑娘他見得多了,不稀罕,蓼花樓裏但凡有些姿色都伺候過他,他還嫌瞧不上眼呢。但蜂蜜雖甜,吃多了也膩得慌。而良家女子跟青樓女子區別,就在那一股子看不見的氣息上,清清淡淡,雅雅靜靜,盯她一眼她就羞個臉兒紅,拉一把小手就眼圈兒發紅淚眼汪汪,再嘬個嘴兒,渾身上下就發著顫,眼淚跟斷線的珠子似的流一串兒,哭著喊著開始求饒,而姑娘越哭越罵,甄八爺心底就越舒坦,勁兒也就越足。渾犯著賤呢。

甄八爺盯著雲卿,眼睛才看了一眼,心卻看到扯下帳子之後的事兒了。蘇行畚在旁像貓一樣目光幽深地盯著甄八爺,在甄八爺察覺之前開口說:“比八爺親自**出來的搖紅、濺翠是差了些——”

“不差不差,”甄八爺翹著山羊胡嘿嘿一笑說,“怨不得小搖紅沒那個命跟你。你有這樣的寶貝,當然是看不上小搖紅了!”

蘇行畚盯著雲卿,卻是對甄八爺說:“正是算得上寶貝,才敢獻給八爺你,我卻是沒那個福分碰一碰的。”

甄八爺笑問:“沒碰過?”

蘇行畚正色:“就等八爺你給**呢。等八爺**夠了,賞她一碗蓼花樓的飯,也算是她的造化。沒爹沒娘流落街頭,正等著八爺你這樣的貴人相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