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少年和雲卿年紀相仿,隻簡單一襲普通青衣,腰間掛著一塊方形白玉佩。雲卿認得那玉佩乃是她師傅裴二爺的,於是曉得這客人不同尋常。細看之下,那少年容顏清俊,身段風流,比女兒家還要俏麗許多,隻是目光清澈中似比同齡人更為堅毅,顯露出些許男兒氣概來。雲卿心想,這樣的氣質,雖安靜了些,卻並不柔弱,應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少年見雲卿打量,又觀她衣著神色便可知身份,卻並未開口,隻是微微一笑目露讚色,和氣又客氣地點了個頭。

“真是巧了,竟都在呢,”紫蘇繞過一株梅花笑盈盈過來說,“二爺叫我來請你們到他的醉望齋去一趟呢!”

“我們?”雲卿驚訝,心說不是要正經介紹他二人了吧?然而轉眼一想,若真是貴客臨門,或讓雲卿去拜見客人,或攜客人去她那裏坐,怎會要紫蘇把二人一起請過去?便試問說:“這一大早的,別是什麽客人擾了師傅清靜,叫他老人家不開心了吧?”

紫蘇隻知道少年是貴客,究竟是何方神聖倒也並不清楚,便不好將話敞開了說,隻笑道:“就數你機靈了!不過二爺開不開心我看不大出來,隻是醉望齋的客人與你卻是有一些淵源的,你且快去看看吧!再說了,二爺回來頭一頓飯,你可不得在旁邊伺候著麽?”

雲卿便笑說:“我可還惱著呢,才不去伺候他用飯。”話是這麽說,卻也即刻就同少年一道隨紫蘇去了。

醉望齋是裴二爺的起居住處,門外楹聯用狂草寫著《詩經•小雅•采薇》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橫批仍是“薄夢驚薇”。少年細品一番,卻是笑了,點點頭開了口說:“張顛的字。”

雲卿看著少年出神的樣子忘了接話茬兒,想起來時卻又失了時機,想再說什麽也都略嫌突兀了,一時有些懊惱。少年抿嘴一笑,清清淡淡說了句:“姑娘拜了位好師傅。”

雲卿聽得分明,點點頭同少年一道跨過門檻,說:“確是如此。我是命裏有福的人。”

少年默然片刻,邊走邊笑說:“姑娘之福,何止如此。”

雲卿細品一會兒,心下稍安,回道:“承您吉言。”

他們這幾句話意連詞不連,紫蘇和蒹葭每聽一句都覺突然,然而短短一段路,等到了醉望齋紫蘇進去通傳時,已顯見雲卿與那少年不止和睦,神色間已十分親昵了。

紫蘇進去通傳後,卻是裴二爺親自出來,乍一見雲卿錦衣華服環佩叮當,便長舒了一口氣,細看之下,隻見雲卿眉舒而翠,恰若青天碧水橫生翠柳,目澄而清,且如秋高氣爽瀲灩清波,鼻挺而翹,如美玉雕,嘴紅而潤,若櫻桃作。一時心裏得意,也忘了雲卿還惱著,直拉了雲卿的手十分炫耀地對那少年說:“六哥兒,我這閨女怎麽樣?”

裴二爺與雲卿雖情同父女,但明麵兒上向來是以師徒相稱的。雲卿睨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也不說破。那六哥兒自然瞧出這師徒二人的親厚,便玩笑說:“我怎不聞裴二爺還有這麽伶俐的一個閨女?裴二爺別是硬拉了別人家的女兒來充福氣吧?”

六哥兒雖負手而立頗有氣度,但畢竟形容尚幼,身量亦不足。裴二爺便居高臨下恨恨咬牙了一番,最後十分賭氣似的說:“得,就憑你這句話,從今兒起就是我閨女了!吃完飯就去燒香祭祖入族譜!”

雲卿這才抽了手說:“我才不呢,憑你這樣的爹爹,一年到頭見不到一回,這廂都流落街頭性命堪憂了那廂還不知在哪兒逍遙自在呢,我要這樣的爹做什麽?隻圖個好聽的?不要,操不盡這心,費不起這麻煩!”說完故意扭頭不看他。蒹葭和紫蘇便在一旁偷笑,六哥兒也存心看笑話。裴二爺自知理虧,摟了雲卿肩膀討好地賠不是:“這回都是為師的錯,叫我卿兒受苦了。”

畢竟內間還有客人,紫蘇便提醒說:“二爺,飯已擺上了。”

裴二爺忙說:“走走走,先吃飯。”走了兩步一想,又吩咐說:“今兒是年二十九了吧?前些日子我不在,叫你們受盡了委屈,今年這年就放開了過,怎麽熱鬧怎麽高興怎麽來,你和商陸先商量著,回頭一應呈秉雲卿也就是了。”紫蘇應下,也就去了。蒹葭見此,也尋了由頭先行退下了。

三人一道進了裴二爺的書房。說是書房,裏頭卻不隻是典籍古冊,還有各種稀奇的小玩意兒,什麽桃核雕的“西湖映月”,白米鋪的“冬雪晚晴”,粗紗織的“沙場點兵”,在書架上間或存著,十分有趣。雲卿掃了一圈兒,沒添什麽新東西,也就不在意了,倒是六哥兒看得津津有味,看得歡喜時便微微抿起一線笑,看得疑惑時卻也絕不開口問,隻多品一會兒罷了。他瞧著那些物件兒,雲卿瞧著他,裴二爺再瞧著他倆,如此又耗了好大一會兒工夫。裴二爺盤算著時間,等六哥兒看完一件各色玉屑粘成“物華天寶”時說:“得了,六哥兒,你來。”

六哥兒便收回目光,走到裴二爺身邊來。裴二爺便示意著說:“那裏頭是個人精。物華城八百年出這麽個妖精叫我給攤上了,說倒黴,卻也是造化。你且不必進去了,就在這兒聽著,當有受用。”

六哥兒朝內間方向看了一眼,也不多問,隻是對裴二爺恭敬做了個揖。雲卿蹙眉,要說什麽,忍了忍又沒說,裴二爺看見了推她一把說:“不就是餓一會兒麽,哪裏能餓死了他?暖飽思**丨欲,吃飽了還有哪門子心思居安思危?”

雲卿臉一紅,六哥兒卻是笑了,點頭算作致謝。

這書房連著裴二爺的臥房,臥房又通著內廳,給六哥兒交代罷,師徒二人便出了書房重走正廳進了裴二爺臥房外的小內廳。這內廳極小,裏頭擺著一個敦實的梨花木圓桌,並四個矮腳凳。旁邊另擺著左二右二兩把高背柚木椅,上披鬆香色金錢蟒錦麵兒棉心厚靠背。慕垂涼穿著慣常的銀色菱角暗紋寬袖織錦外袍,腳蹬黑色厚底兒鹿皮靴,坐在右屬次等末位。見裴二爺和雲卿進來便起身向裴二爺見禮,說:“晚生見過裴二爺。”

雲卿一見他心裏五味雜陳,往日的好與壞齊刷刷往心頭躥,躥得猛了便覺得頭暈,一麵想見他,一麵又惱恨得緊,便別過臉硬是不看他。裴二爺推雲卿到飯桌前坐下,一邊自己也坐了,一邊才說:“慕少爺這是客氣什麽。咱們兩家又沒什麽淵源,你這一大早地來給我請安問禮,可真叫我受用不起。”

慕垂涼素聞裴二爺脾性,也不說什麽客套虛話,隻行完禮自行垂手立在一旁,等著裴二爺發話。

裴二爺也是個孩子氣,他既已開始惱慕垂涼,此番便怎麽看都覺不大順眼,這邊慕垂涼越是笑得恭謙溫良,他那邊就越是嫌棄厭惡,一心拉著雲卿要先吃完飯再說。雲卿一看,紅辣椒絲兒拌的白蓮藕,青豌豆燜的紅油蝦,蔥白燒的大個兒海參,筍丁燉的各色野山菌,中間一碗清湯利口的小白菜粉絲肉丸湯,並著雞絲兒小蔥鮮白粥,雖然不過是最簡單的家常菜,但比起前些日子在地藏王菩薩廟時的吃食可真是精致太多。

雲卿幾番舉筷,終是沒了胃口,便放下筷子歎口氣說:“師傅,你是存了心要我吃不好這頓飯了。罷了,你們有話就先說,我等你們說完了再吃。”說罷起身翻過茶杯倒了三杯茶,給裴二爺一杯,給慕垂涼一杯,自己也留了一杯開始不緊不慢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