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今兒裴二爺第二回說這句話了,若初次是提點,這回便是實實在在的嘲諷了。

六哥兒不願再起衝突,便道:“饒是天大的錯,跪了一個時辰也夠了,這天寒地凍的,本就傷了手腕子,若再跪傷了膝蓋——”

“跪殘了我養她一輩子,用得著你多嘴?”裴二爺譏諷,“我帶你回來隻是讓你見一見安個心,什麽時候輪得到你插嘴?看不慣趕緊走,誰也不攔你!”

六哥兒一聽要將他趕走,竟瞬間乖順起來,低了頭小聲說:“不敢。”

雲卿正怕二人再起衝突,隻覺柔柔一雙手按在肩上,身上便多了一條秋香色錦枝團花披風,回頭一看,卻是雲湄。

雲雋生的墳是嵐園建成後遷過來的,就落在雲湄所居襲香院的後頭,往日裏一直是雲湄親自照料的,此番這裏出事雲湄豈能不知?雲湄身後跟著蒹葭和白芍,蒹葭一副擔憂神色,白芍手裏拿著個小籃子,裏頭裝著香燭等物,雲湄略略看過三人,神色分外平靜,說:“二爺讓你跪,必是你犯了大錯,你便聽話,好生跪著罷!”

雲卿便道:“是。隻是外頭風大,姑姑還是先回去歇著,萬不可為我傷了身子。”說著示意蒹葭。

蒹葭也素知雲湄體弱多病,忙上前勸,雲湄卻擺擺手,看著雲雋生的墓碑說:“我原就是要來拜一拜爹爹的。拜過就走,你不必理我,好好思過便是。”

說著也不顧裴二爺遠遠兒站著、六哥兒近處看著,隻一心拿了白芍手上籃子,擺上香燭果品燒了紙錢,恭恭敬敬認認真真磕了頭,柔聲說:“爹爹當日救命之恩,女兒此生難報,若有來世願為兒女一生盡孝。女兒無能,原也想此生能如爹爹照料我一般好生照料著卿兒,但近日方知人各有造化,因緣際會難以預料,古人雲人各有命天意難違誠不欺我。今日便將她托與爹爹、托與先祖、托與上天,隻盼她一生順遂,不必我白白為她費心。”說完又恭敬磕了個頭,出神地望著那墓碑看了半晌,最後神色恍惚地抿嘴一笑,爾後收了籃子,對蒹葭說:“你留在這兒吧。”然後點頭一笑,在白芍攙扶下去了。

此番變故沒頭沒尾著實古怪,莫說是裴二爺和六哥兒,就連雲卿都摸不著頭腦。裴二爺蹙眉,上前一把撈起雲卿說:“這又是怎麽個說法?”雲卿腿都麻了,癱在裴二爺臂彎站不穩,一時心急便抓了旁邊的六哥兒這才穩住身形,卻也憂心道:“我先前聽蒹葭說姑姑古怪,竟不料是真的,姑姑她定有事瞞我!”說完便急著要跟上去。

蒹葭忙上前,搖頭勸道:“沒用的,雲姑姑什麽都不肯說,我原想多試探兩句,雲姑姑卻神色困倦,竟似一夜未眠,我便不敢打擾了。若非知道你在這裏,雲姑姑恐怕是不願踏出房門半步的。倒是聽白芍說,雲姑姑昨晚被蔣少爺家下人送回來時曾自言自語說,‘真快,不足七日了。’想來此事還是與昨晚的事有些關聯的。”

“昨晚?”雲卿前思後想,卻始終理不出頭緒,便歎,“昨晚之事……說來昨晚蔣寬幫了大忙,我還未曾道謝。還有蘇行畚,也不曾問最後究竟如何處置了。還有,裴家是正經給師傅發了喪的,這回既然回來了,少說要跟裴家說一聲,也讓董嬤嬤等人不必傷心。還有往日嵐園的下人們,也還需得安排了……”

裴二爺扶穩了她,煩道:“事可真多!”又一想,蹙眉問:“你如何知道董嬤嬤?我不曾提過。還有方才就想問你,你與子曜究竟如何了?”

雲卿不知該從何說起,裴二爺便道:“蒹葭,你說。”

蒹葭原也不忿裴家仗勢欺人,便三言兩語撿著要緊的說了,裴子曜如何要娶葉家小姐,裴家如何請雲卿上門認屍,又如何逼得她不得不搬離嵐園,最後又如何請她上門勸說裴子曜。雲卿仍歪在裴二爺臂彎裏,卻覺身旁六哥兒緊緊掐著她肩膀,想來是憤怒難當。好在他麵色冷靜,略帶不滿,正如一般客人應有的神色,不會教人多想。

裴二爺從頭聽到尾,隻嗬嗬冷笑了兩聲,也不多說什麽,隻抱起雲卿送她回拾雲軒了。

各自回房,裴二爺隻開了方子教芣苢抓了藥送來,有治手腕子的,也有治膝蓋上跪出的淤青的,旁的卻也不聽提起,午飯也是各自在房裏用,皆是臨時改製的藥膳,雲卿雖沒胃口,也在蒹葭勸說下用了大半。到了傍晚,裴二爺仍沒過來的意思,雲卿少不得去見裴二爺,將過年事宜一一與他說了,連帶對嵐園下人們的安排也都呈秉,裴二爺聽得不大在意,隻教她一人做主便好,如此雲卿隻得暫且告退。

到了晚上,六哥兒來拜訪她,問過膝蓋無甚大礙,手腕子也按時敷藥,便放下心來。閑談之後對弈幾局,也就各自散了。倒是聽六哥兒說裴二爺在醉望齋自己跟自己發了好一陣子脾氣,六哥兒去拜訪時聽他砸碎了花瓶,也就不敢再去了。

翌日,正是大年三十,嵐園無甚準備,毫無年節氣息。一大早起來雲卿去向裴二爺請安,爾後一起用飯,末了便說:“若師傅今日沒有其他安排,我想去一趟蘇記,將下人們先接回來。畢竟是過年,怎好叫他們流落在外。”

裴二爺茶足飯飽,懶懶坐著,虛著眼說:“不急。你許了他們坐轎子回來,總也得給時間讓商陸去安排這麽些轎子。讓蒹葭給你拿件厚實的衣服,陪為師出門拜訪故人。”

雲卿訝異,見裴二爺並無多說之意,便也不好細問,隻言回房加衣,重新梳妝打扮了方才出來。不過是略增了脂粉,換了一雙海棠紅的串珠盤花蜀繡鞋兒,且在昨日的衣衫外加了件白狐裘大氅罷了。這些東西一來價值不菲,二來不會過分奢華,想來不論去拜訪的主人是何等身份此番裝扮都不會失了體麵。裴二爺略一抬眼,不冷不熱說:“府上的裁縫都養著看的?紫蘇和蒹葭又是怎麽做事的?一身衣裳連著穿兩天,我苛待你了?”

雲卿昨兒惹得裴二爺不高興,所以今兒原是打定了主意好好乖順一番的。但裴二爺言辭古怪,她便蹙眉上前說:“大過年的這是怎麽了?”裴二爺卻不言,又是半闔著眼,也看不出喜怒來了。

二人乘了小轎,裴二爺低聲交代了去處走在前,既沒告訴她,她便也不問,叫轎夫們隻管跟在後頭,一路上不緊不慢晃晃悠悠讓雲卿昏昏欲睡,不知多久後轎子停下,便有跟轎的小廝在外頭說:“小姐,到了。”話音才落便有人打著轎簾子,雲卿一看,竟是裴二爺,忙收拾衣裙出了轎子,左右一看認出這地方,不免當即就變了神色。

“師傅,是裴府。”

裴二爺右手抓了她左手緊緊握著,抬頭看著偌大一個“裴宅”匾額目無表情說:“從今兒開始,我收你為義女,日後便父女相稱。從前是師傅,我所知則傾囊相授,往後是父親,但凡我有的,也全部都給你!”

雲卿一驚,張著嘴幾番欲言卻不能,半晌方柔聲問:“師傅,究竟出什麽事了?”

裴二爺身上似夾著烈烈怒火,哼笑一聲說:“我需得讓那些沒眼力勁兒的人知道,這是我裴文柏的寶貝,這物華城隻有我打得你、罵得你、欺負得你,其他人膽敢動你一根指頭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