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三章 能屈能伸
天京，西王府西王書房三省齋。
三省齋乃是洪韻兒所取的名字，蕭雲貴知道她的意思，便是希望自己每日能夠三省吾身，少犯錯誤。如今他已經是天國唯一的當權者，每一條政令、軍令幹係成千上萬人的身家性命、幸福福祉，因此他必須三省吾身。
左側八仙椅上安坐的乃是法國公使布爾布隆，他那八字胡須依舊那麽的微微上翹著，臉上帶著的是一慣和煦的笑容，舉止仍是那副法國人的高貴和優雅。
蕭雲貴強自按捺下想衝上去把他八字胡全都揪光的衝動，非常心平氣和的淡淡問道：“英國人就這些條件了麽？”
布爾布隆優雅的放下青花瓷茶碗，他剛才走神了，他對手中的青花瓷茶碗愛不釋手，他正感慨這個古老民族那濃厚而深遠的藝術氣息呢。被西王的話驚醒之後，布爾布隆點點頭緩緩說道：“西王閣下，我們法國對這一次的衝突事件表示遺憾，站在中立的立場上，法國不希望事態擴大，英國人的條件的確有些苛刻，但我想這次事件是太平軍先挑起的，要不是太平軍的分艦隊強行阻攔英國艦隊進入珠江口，想必也不會發生這場悲劇，所以答應英國人的要求，避免戰爭，穩定遠東地區的局勢，對太平軍才是有利的，否則將會影響貴軍在廣東的軍事行動。”
喀拉一聲，西王手中握著的青花瓷茶碗竟然被他硬生生的捏碎了，鮮血毫無疑問的混著茶水沾滿了西王那骨節粗大的右手。西王麵色鐵青的看著布爾布隆說道：“這就是法國人的中立立場麽？”
布爾布隆被西王的舉動嚇了一跳，他站起身來還沒開口。西王冷冷的繼續說道：“當日我軍先就展開了軍事部署，英國艦隊前來挑釁不說，還要強行進入珠江口，這個舉動妨礙我軍的軍事行動。我們前線指揮官已經再三發出警告，而英國艦隊置之不理，我軍發炮警告，所發的隻是實心彈，而且目標也不是英國船隻。但英國艦隊卻率先發炮擊沉我們的戰船，隨後才爆發了衝突。我隻想請問公使閣下，要換做是法國艦隊受到這樣的對待，你們會怎麽做？還是答應英國人苛刻的要求嗎？！”
布爾布隆有些說不出話來，如果換做是法國艦隊在展開軍事行動時，被第三方攻擊，那便是戰爭行為。法國是絕對不可能妥協的，但他今日到來是為了斡旋，希望能夠和平解決這次衝突，當下隻得硬著頭皮說道：“西王閣下，太平天國不是法國，太平軍艦隊也不是法國艦隊。兩者是有不同的。”
“有何不同？”
“太平天國沒有成熟的工業體係，國力也遠遠不如號稱日不落帝國的英國，雖然太平軍的陸軍人數很多，但英國人隻需要封閉各個港口，太平軍就會受到極大的損失……”
布爾布隆的話刺耳但真實。比起手掌上傳來的刺痛，蕭雲貴隻覺得心頭更加的劇痛難當！此刻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隻想著自保的人。他已經接過了太平天國的重擔，當年他忽悠別人加入太平軍的誓言已經不再是玩笑話，民族複興的重擔已經成為他的目標，所以沒有比他更能感覺到遭人鄙視國力貧弱的內心沉痛。
難道自己做了那麽多事，到頭來還是要向英國佬低頭麽？英國艦隊在遠東雖然力量有所減弱，但他們還是像布爾布隆說的那樣，有能力封鎖和攻擊上海、寧波等港口，同時在廣東的太平軍水師將會非常危險，一旦太平軍水師在海上被殲滅，已經登上廣州海岸的太平軍也將麵臨被圍困的局麵，雄心壯誌的橫掃兩廣計劃或許就此要夭折了。
布爾布隆注意到了西王麵色陰晴不定的變化，接著勸說道：“英國人在遠東的海軍實力非常強大，一旦衝突擴大，太平軍在廣東的軍隊將受到嚴重的威脅，貴國有句老話叫大丈夫能屈能伸，請西王認真考慮英國人的條件，隻要貴國答應大部分的條件，法國可以在賠償數額上同英國人周旋。”
蕭雲貴已經不驚不怒了，他的思緒被布爾布隆的那句能屈能伸給拉了回來，他淡淡的看著布爾布隆問道：“公使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當年英法進行了百年戰爭，當時的英國軍隊和國力也是遠遠強於法國，而法國卻進行了一百一十六年的戰爭，不惜以此來換取勝利，我想問問是什麽支撐你們法國人做到了這一點？”
布爾布隆聽到西王問起先輩們的英勇事跡，當即麵帶得色的說道：“西王閣下，法蘭西人是不會屈服的民族，我們對國家和皇帝陛下的忠誠是法蘭西人最終取得勝利的信念！”
蕭雲貴點點頭說道：“你說得不錯，我們從前就是太過迷信這種所謂的能屈能伸，所以我們被滿人統治、奴役了將近兩百年。可現在不同了，我們漢人建立了太平天國，要做的就是複興民族，我們今後將丟掉所謂的能屈能伸，我們不會再向任何人低頭妥協！兩百年前就是因為我們的妥協和退讓，丟掉了所有東西，包括民族尊嚴！今天我們不會再放棄任何東西，哪怕隻是賠償一兩銀子，答應英國人任何一個條件那都將是可怕的災難！一個習慣屈從於強權勢力的國家和軍隊又如何能完成本民族的複興呢？！”
布爾布隆沉默了，他從踏入天京城開始就感受到了這裏與滿清治下的不同，天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就將這場衝突事件的細節流傳開了，狂熱的民眾和軍隊甚至組織了聲勢浩大的遊行，要求對英國宣戰，在天京的英國人甚至都不敢出門。他不知道此行的斡旋能否成功，但他希望與民眾的狂熱不同，至少西王應該保持冷靜的頭腦，但現在看來西王其實也就是最狂熱的人。
“西王閣下，精神可嘉和絕對實力麵前，我傾向於後者，我不希望看到爆發戰爭，這對誰也沒有好處。”布爾布隆最後一次勸說道：“請西王閣下再三考慮。”
蕭雲貴帶著血跡的大手一揮，淡淡的說道：“不必再考慮了，妥協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後我們還是一個站不起來的民族！請公使先生回去告訴英國人，這次事件我們太平天國非常不滿，也提出以下條件：第一，公開向太平天國道歉！第二，處罰這次衝突事件的英軍指揮官，交出首先開炮的肇事者由我國的軍事法庭審判！第三，賠償我軍死傷士兵撫恤金、軍費三十萬兩！第四，今後在太平軍采取軍事行動的時候，英軍必須保持在安全距離以外！”
布爾布隆倒抽了一口涼氣，英國人是根本不可能答應這些條件，這些條件甚至就是為了激怒英國人開戰而提的吧，難道太平軍有打敗英國人的把握？布爾布隆呆愣了半晌後才遲疑的問道：“西王閣下，太平軍有把握打敗英國人麽？”
蕭雲貴的回答很幹脆：“沒有。”
布爾布隆搖搖頭道：“那我覺得這些條件都是無法實現的。”
蕭雲貴緩緩站起身說道：“我已經決定了，哪怕是像法國那樣進行一場百年的戰爭我也要堅持下去，我不要什麽能屈能伸，我隻要我複興的民族能挺直腰板！哪怕是玉石俱焚，我也不要卑躬屈膝的苟活！”
最後，布爾布隆不停的搖著頭走出了西王的書房三省齋，外麵的庭院裏站滿了太平天國的重要文官和武將們。他們中很多人布爾布隆都認識，但今日看起來布爾布隆又似乎不認識他們，他們平靜而堅定的目光中透露出不屈而嗜血的火焰，那火焰似乎能燃燒一切東西。布爾布隆在一片熾熱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西王府，他不明白這些人到底是怎麽想的，為了民族不屈的精神而和一個不可能戰勝的敵人開戰真的是明智的麽？其實布爾布隆才是那個不明白的人，法國人早年進行的百年戰爭和後來拿破侖的戰爭都是法蘭西人不屈的表現，而當時法國麵對的敵人又何止英國一個？假如那時候的法國人屈從和妥協，又何來今日的法蘭西帝國？
布爾布隆走後不久，西王那高大而壯碩的身軀出現在三省齋門口的屋簷下，太平天國的一眾文官武將們自覺的靠攏了過來。站在最前麵的洪韻兒注意到了蕭雲貴那鮮血淋漓的右手，她沒有問傷口怎麽來的，隻是走到他身邊，取出自己的繡帕默默為他裹起傷口來。
蕭雲貴側目忘了洪韻兒一眼，隻見妻子的秀目裏滿是鼓勵的聲色，當下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天國的一幹重臣武將，跟著朗聲說道：“法國人前來斡旋，要我們能屈能伸，本王已經拒絕了，我們也向英國人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歡呼聲和讚許聲響了起來，洪仁玕、韋誌俊等人卻皺起了眉頭，這時候和英國人開戰明智嗎？
他們的疑慮被西王的話打消了，“或許有些人認為本王這樣做是不明智的，但我要說的是，我們必須麵對這場威脅，哪怕是戰爭也不能退縮！要是我們今天妥協和屈從了，那就會有不斷的威脅和戰爭降臨我們頭上！我們要複興民族，要統一全國，就必須戰勝不可能戰勝的敵人！難道大家忘了當年金田起義之時，我們隻有兩萬人，我們麵對的是滿清百萬妖軍，要是當時我們退縮，會有今日的局麵的嗎？！對我來說，英國人、滿人都是一樣的，誰都不能欺負到我們頭上！哪怕這場戰要打上一百年，我們也不能再次能屈能伸了，因為我們不是一個人，我們是一個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