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香姑

倉頡先生說的果然沒錯,這世上總有些事物,隻有她和他之間才能明白。更令小香感到欣慰的是,東革裏身邊居然有紅膏草,說明此物對他很有意義,應是特意從遠方采來,晾幹加工之後保存在身邊。

而東革裏遭逢意外變故、使計脫身之前,居然還想到了她,在門前留下了紅膏草。其實東革裏已有十來年沒見過小香了,甚至不知小香的身份,但內心深處總是期待著能與她重逢吧,可能曾很多次設想過這一場麵。

他遇險離去時將紅膏草放在門前,心中想的應該就是萬一小香尋來,也好知道他並未真的喪生於大火,這是一個隻有她才能看懂的暗示。

假如東革裏真有如此用意,他就不可能隻在門前留下一片紅膏草葉。因為他不知道小香會不會來找他、又會在什麽時候來找他,路上人來人往,草葉恐怕很快就會被碾碎,碎片也會被腳底帶到別的地方、消失得毫無痕跡。

小香當時到的還算及時,而且對紅膏草很熟悉,才發現了這個線索。於是小香在定境中又繞著宅院找了一遍,在好幾處偏僻的角落裏,她又發現了紅膏草的葉子。這些葉子經過特殊的加工,不會輕易腐朽,如果沒有人動,能保存很長時間,看上去卻隻是毫不起眼的枯葉。

至此已可確定,東革裏的確是逃走了,還擔心小香若尋來卻找不到他,又特意給她留下了線索。

小香退出定境,起身向倉頡行禮道:“多謝先生指點,果如您所言,我已發現線索,這就去南荒尋找阿裏的下落。”

倉頡卻根本沒問她發現了什麽,隻是搖了搖頭道:“不必謝我,是你自己找到線索的,而我對他一無所知。……其實我今日指點於你,未必是什麽好事,你去了自會明白。”

離開浮空的雲島,沿層層雲階走下,太乙、青牛、嘰咕、藤金、藤花等幾位恰好正在洞庭仙宮中的同門圍上來問候。他們方才就想和小香打招呼的,卻見小香被倉頡先生攔住了,再一轉眼又不見了,便紛紛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小香隻說她是有事想向師尊求教,不料師尊閉關,還好倉頡先生已回答了她所問。既然師尊閉關,那她這就去拜見師娘玄源。

在仙宮正廳中,小香拜見了玄源。她對玄源倒沒有隱瞞什麽,將自己的來意以及方才倉頡先生的指點原原本本都說了一遍。

玄源聞言微微一蹙眉,叮囑道:“倉頡先生最後告訴你,他的指點對你而言未必是好事,那你此去也一定要小心。”

玄源好像也想到了什麽,但並沒有點破,更沒有勸阻。小香隨即告辭,她本就是來求師尊指點線索的,而倉頡的指點已經足夠。那與其說是指點不如說是提示,線索都是小香自己發現的,假如換一種情況,甚至無需倉頡提示,她說不定早已發現。

小香又一次來到了飛望城,她還要實地查探一下,以期發現更多的線索。雖然在定境中又重新觀察了一番往日未曾注意到的細節,但她上次來的時候根本未曾看見的東西,在定境裏也是不會發現的。

飛望城中人煙繁華,但那座宅院廢墟仍在。因為這裏燒死過人,大家都很忌諱,所以短時間內還沒人占據這個地方。門前那片紅膏草葉的痕跡早已消失,但其他幾處被特意留下的紅膏草枯葉仍在,小香卻並沒有更多的發現。

夜深人靜,小香站在那已化為廢墟的宅院中。若紅膏草就是唯一的線索,而東革裏在倉促之間也不太可能留下更多的線索,那麽他究竟去了何處?飛望城一帶雖不生長這種植物,可是它在南荒中其他地方分布的範圍卻相當廣。

這一瞬間,小香仿佛感覺能穿越時空,與東革裏的心念相通。東革裏若是給她留下這個線索、希望告訴她什麽,那麽應是去了當初她第一次教他辨認和使用紅膏草之地。

這其實隻是小香自己的判斷,至於事實是否如此,小香也很想印證。於是她連夜離開了飛望城,趕往蠱黎部的領地。

小香當初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當然不方便總是走在深山無人處,她教他辨認和使用紅膏草的地方,其實就在一座城廓外,旁邊就是一座集鎮,集鎮旁是大片的田地,田邊道路的另一側是荒野山林。

在那個年代,人力有限,大家開墾的都是相對平整肥沃、灌溉方便的土地,尤其在南荒之地,原始山林就緊鄰這些田園村寨。當年那座城廓叫奔羿城,名字很有來曆,因為這一帶就是伯羿曾戰修蛇之地,而且奔流村族人也在這裏生活過。

後來奔流村被滅族,卻留下了南荒民眾皆知的故事,而這裏確實很適合興建城廓,於是又出現了奔羿城,也可能是有人在心中懷念那早已消失的奔黎部吧。而奔羿城外的這座集鎮叫戰回鎮,離奔羿城隻有十五裏。

景物依稀似當年,小香在山野中又找到了大片的紅膏草。紅膏草的生長周期隻有三到五年,眼前所見當然不是當年的紅膏草,可這種植物仍年複一年落籽紮根。她在山中遠望集鎮,果然發現了東革裏。

天氣並不算太熱,東革裏卻穿著單薄的麻布衣衫,前襟露出健壯的胸膛,神情絲毫都不覺得冷,在院子裏收拾著親手加工的各種農具。他住的院落顯然是新修的,夯土壘石為基,上方以竹木搭成房屋,再用木柵圍成前後院,位置在集鎮的邊緣。

仍處在新建與擴張階段的城廓與集鎮,會吸納大量的外來人口,也包括東革裏這樣的“流民”來此定居。短短幾個月時間,東革裏已在附近拓荒、開出了幾畝田地。東革裏在這裏的生計不僅僅是種田,他還會做手工活。

想當初,小香帶著他路過器黎部的領地時,他就對那些部族中有人掌握的種種技藝很感興趣,一直用心觀察。見他這樣,小香就順便指點解說了一番。這孩子還真是有心,且心靈手巧,也會加工各種東西了。

小香就在山林裏悄悄地望著他,又見東革裏帶著加工好的農具到集市上販賣。新開辟的田地中還沒有什麽出產,他要換回所需的糧食以及衣物。既然東革裏留下了線索,一直期待著她還能再來找他,而她果然讀懂了其用意、找到了這裏,那就再見一麵吧,也好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

小香並沒有想過要收東革裏為弟子,她當年隻是順手救了他,然後保護與指點他,希望這個孩子在險惡的世道中生存下去。如今東革裏已經長大了,曆盡磨難後看來也成熟了,看在她眼中卻仍顯得那麽孤獨無助。

當初他還小,小香自己的修為亦未大成,當然不可能留下神念心印指點他太多,此番再見麵,說不定也能指引他修為更進。小香這麽想著,便離開山林現身於道路,穿過田地走進了集鎮,抬眼隻見擺攤的東革裏就在前方不遠,此時卻忽然心生警兆。

她沒有與近在眼前的東革裏打招呼,而是移開視線不再看他,徑直穿過了集鎮。

小香突然明白倉頡先生最後那句話在說什麽了。因為她已察覺自己被人盯上了,不論是身為普通人的直覺還是身為修士的靈覺,都使她意識到已被人跟蹤。

應該沒人知道東革裏住在飛望城,否則東革裏早就被抓走了。這十年來,中華各部尤其是南荒一帶的變化與發展非常快,各部族之間的交流往來也越來越多。如果說十年前的飛黎部與水越部之間還離得很遠,那麽如今則已經變得越來越“近”了。

飛望城變得越來越繁華,有來自南荒各地的商隊駐足,可能並不是有人刻意來找東革裏,而是純粹因為偶然的意外,東革裏撞見了以往熟人。

其實東革裏早就可以離開飛望城了,去巴原、去中原、去河泛皆可,以當時的交通條件和人口流動情況,就不可能再和水越部產生任何交集。可是這十年來他偏偏一直沒走,許是已經習慣了飛望城中的生活。

在飛望城中偶爾撞見了原水越部的熟人,東革裏已從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變成了二十出頭的大小夥子,原先的族人還能把他認出來嗎?這可是說不準的事情,這畢竟不是嬰兒到成人轉變,五官相貌還是當年的輪廓,而且他長得很像父輩。

不論是不是被認出來了,東革裏當機立斷脫身而去,還使了個計策,讓人誤以為他已葬身大火。在這種情況下,的確是誰也找不到他了,因為沒有什麽線索可尋,就算知道他還活著,也不知他在哪裏。

東革裏的警覺救了自己一命,事實證明他果然被認出來了,待消息傳回百越之地,防風氏隨即就派高人來追索。但那時他早已遠走高飛,誰又能找到奔羿城外的戰回鎮來?

假如東革裏沒有留下行蹤線索也就罷了,偏偏他卻留下了,給自己最信任、最期待的人。事實證明兩人果然是心念相通,隻有小香才能追著線索找到他。而小香找到了他,便意味著防風氏派來的人可以跟著小香找到他。

小香當然也很謹慎,在普通人眼裏堪稱來無影去無蹤,可是關心則亂,她留下的線索實在太多了,高明的修士不難察覺。

當年叛逃水越部的東革羊之子東革裏已被抓住,防風氏正從他身上追索寶物的下落,這傳言其實是一則謠言。但這謠言是從哪裏傳出來的,製造它的人又有什麽目的?就是要引小香這樣的人上套啊!

小香跑到飛望城中找街坊鄰居打聽情況,又跑到百越之地查找東革裏的下落,這些事情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可能早就被有心人注意到了。當她又一次回到飛望城,行蹤必然也暴露了。

跟蹤監視她的人手段應很高明,修為可能也不弱於她,這一路都小心翼翼沒有驚動她,直到小香走進戰回鎮,看樣子已經有所發現時,暗中展開的神識才有所波動、盯得緊了些,便立時被小香察覺了。

小香的反應也很鎮定,她從飛望城連夜趕到此地,能暗中跟上來的必定是高手,應不可能是東革裏當年在水越部中的故識。對方應該並不認識東革裏,更不太可能在這人來人往的集鎮上一眼將東革裏認出來,隻是盯著自己而已。

所以小香幹脆對東革裏視而不見,又做出有所發現的樣子,目視前方急匆匆而去,就是想把暗中盯梢的人引開、使東革裏暫時脫離險境。小香的應變本沒有問題,可是當她目視前方、剛從東革裏的攤位前走過,就聽見一個無比激動的聲音喊道:“香姑,是你嗎?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