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在世皆凡人
二棟將軍拔刀厲喝,這才讓眾人安靜下來。阿土見彭鏗氏大人仍然沉默不語,也不想再耽誤時間糾纏,他盡量壓住脾氣,開口當場裁斷道——
“滔天禍事來臨,先有高人於空中示警,彭鏗氏大人又及時趕到,命眾人及時遷移並施法阻住洪水,挽救滿城民眾性命,實為仁至義盡。大水並非彭鏗氏大人之責,就算彭鏗氏大人不來救人,也無人可怨之。若非彭鏗氏大人相救,今日還有人能到這堂前告狀嗎?
你家夫君死於洪水,與彭鏗氏大人無關。況且本城主早有命令,逃命時莫攜帶財貨、莫耽誤行程,車中堆積財貨滿滿而未及過橋,實為自尋死路。你莫在堂上無理取鬧,來人,將她哄出去!”
不料話音未落,那婦人卻突然起身朝著虎娃撲了過來,帶著哭號、口中咒罵不休,狀若瘋癲。二棟將軍哪能讓她碰到虎娃,一腳將其踹翻在地,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
虎娃剛才一直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這種心境有些微妙,既是以彭鏗氏大人的身份站在城主府的大堂中,卻也是仙家觀望人間諸事。
此刻他終於開口道:“此人經曆喪夫之痛、家園被毀之苦,已失心成瘋,不可理喻之。我不與瘋癲計較,至於城主大人,該怎麽處置便怎麽處置吧。”言畢虎娃便飛身而起,身形就似幻影穿過了屋頂。滿城民眾皆看著他飛上雲端般消失不見。
虎娃一走,阿土就算涵養再好,此刻也壓不住煩躁之意了,指著堂下道:“彭鏗氏大人不與瘋癲計較,但本城主怎能容她在此瘋癲?……二棟將軍,掌嘴!若我再聽見一句對彭鏗氏大人不敬之言,這就是你的責任。”
二棟將軍兩巴掌下去,那婦人立刻說不出話了,連人都當場暈了過去。阿土也沒有再理會她,強壓怒意繼續處置公務,有太多的人都在等著呢。
虎娃已離開了下界城,他之所以在城主府中露麵,一方麵是想看看阿土這位城主能不能搞得定,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安定人心,並觀察所有人的反應。因為類似的很多事情,接下來在巴原各地都會生。
至於那婦人狀告他之事,虎娃也很無語,他也看出來那婦人確實是瘋了。不要指望世上所有人都明事理,那婦人竟因夫君之死而狀告虎娃,在某一方麵條理又那麽清晰,居然連七天還差半個時辰都說得那麽清楚。
麵對這樣的災禍,民眾雖然暫時逃得了性命,但眼睜睜地看著家園被毀,或者即將放棄家園,誰都會感到恐懼、哀傷與壓抑。洪水暫時堵住了,但人們的情緒卻需要宣泄,而很多人又不知該怎樣去宣泄。
別說那個婦人了,先前六個人狀告二棟將軍時,堂前民眾群情激憤,呼籲城主就是要將這六個告刁狀滋事者當場斬殺,這也是一種無意中的情緒宣泄。
此刻在滿城民眾心目中,虎娃的地位已經相當於神明一般,大家都知道是誰救了他們,但也也有例外。虎娃離開前看見了一雙眼睛,在人群中死死地盯著他,充滿恨意,來自一位十八、九歲的後生。
這後生是那告狀的婦人之子,他不敢上堂去做什麽,隻是握緊拳頭全身顫。虎娃能體會清楚這種忿鬱與無助的情緒,但捫心自問,他真的虧欠此人嗎?可是每個人的想法與感受不同,而這世上總是什麽人都有。
其實下界城眾包括阿土、二棟在內,大家都是凡人,有著自己的情緒和想法。離開下界城時,虎娃在閃念間也回想起了那個葬身於洪水的中年胖子。
當時虎娃已連續施法架橋七日,但那人還沒有走到橋頭,而虎娃正凝聚全部法力準備隨時相助崇伯鯀,那滔天洪水也給他帶來了莫大震憾。
虎娃的確是見死未救,但這談不上是見死不救,更談不上是有意或無意。因為虎娃看見那人時,根本連“救與不救”的念頭都沒起。
但是再做一個假設,如果虎娃當時真的救了他呢?很多人卻沒有去想另一個問題,虎娃為什麽“還”要去救他?
其實虎娃的先前所作所為,已經是在救他了,否則他怎知逃命?不單是他,虎娃救了滿城民眾。如果虎娃當時真的分心施法將此人救到了東岸,又會是什麽結果呢?城主明明下令不要攜帶無關的財貨,那人偏偏還是帶了那麽多東西,以致在洪水到來時趕不及過橋。
若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被虎娃所救,那麽可以預見的後果,在場的很多人接下來就不會執行城主的命令,更有了僥幸寄望之心。滿城民眾還要繼續遷移,反正現成的例子在,違反城主之令攜帶大批財貨也不會有事,甚至有仙家高人特意相救。
那麽這個後果恐怕就太嚴重了,那個中年胖子此時該死未死,將來隻會讓更多本可不送命的人送命。這些後果都是尚未生的事情,可是對於虎娃而言,見因知果,便不要讓它生。葬身大水中的不止這一個人,虎娃其實都已經救過他們,但凡人總有一死,就看怎麽死了。
虎娃架橋七日、又助崇伯鯀收攝浪頭三日,此刻已是筋疲力盡,別忘了他雖是真仙但神通法力尚弱。就算分化形神也是要消耗法力的,能省就省點吧,湧入巴原的大水暫時已被堵住,虎娃要趕緊去找少務。
虎娃飛天而去時,也能察覺到城中萬民的心緒,在敬仰與感激中,也帶著難以形容的失望與彷徨。其實這裏每個人都希望神通廣大的彭鏗氏大人能留下來,最好每時每刻都在保護著他們,滿城民眾都還需要彭鏗氏大人的幫助,然而此時此刻,彭鏗氏大人卻離他們而去。
還有人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彭鏗氏大人施展大神通化出一道山脈擋住了洪水,山間又開出了一條河道引水流瀉入大江,看上去災禍已經結束了。假如山脈就一直橫在這裏,下遊民眾就不必再遷徙避難,他們也就不必再放棄家園。
那麽彭鏗氏大人為何還要他們三個月內都遷走呢?聽這個意思,顯然這條山脈不會永遠存在。那麽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可以把山脈永遠放在這裏?假如虎娃本人能化為一條山脈永遠堵在此地,恐怕也是很多人內心深處所期盼的。
看著彭鏗氏大人棄他們而去,有些人心裏隱約也有一絲怨意,但在此刻,感激和景仰還是占上峰的,也沒人敢公開說什麽,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種情緒的滋生,可是虎娃卻能感應到。
……
虎娃再見到少務時也微微吃了一驚,這位巴君滿眼血絲,兩鬢也染上了些許銀霜。少務比虎娃年長,但如今也不過剛剛四旬年紀,他的形容一直都很年輕,畢竟也有五境修為,而且服用過不少不死神藥,身體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少務很顯然是操勞過度,連續多日不眠不休,且心情焦急萬分,換一個人恐怕早就累趴下了。少務見到虎娃,就像溺水之人見到一艘迎麵駛來的船,私下問明了這場大洪水的起因,以及崇伯鯀所做的事情,這才暫時鬆了一口氣。
祿終果然早已來過,而少務已經下達了全國總,以最快度的通知全境城廓做好準備。不僅是將遭受洪災的城廓,就連不會遭受洪水侵襲的城廓也是一樣。民眾的遷徙安置需要各個城廓之間協調配合,否則那麽多人逃離家園後,又能去哪裏呢?
哪些地方的人丁需要遷移、遷移到何處、需要哪些城廓配合安置、怎樣安置、整個過程需要多久、人力物力和各種保障物資怎麽調派?涉及的事情太多,巴君召集群臣連續商議了幾天幾夜,這才有了初步的方案。
少務不僅通過各種手段,以最快的度向各地城廓下達命令,同時也向武夫丘、孟盈丘乃至山水國、奉仙國等各方求助。
已歸隱的伯勞大人、在宗門中清修的長齡先生,都被少務緊急召了回來,然後帶著詳細的命令飛天而去,每人都被賜一杆金杖紅節,可在緊急情況下代表巴君行事。
賢俊先生在彭山隱居,也被少務請動出山,賢俊又通知了他的好友古令和雲起。當虎娃來到巴都時,巴原各路高人也6續都趕到了。他們可不是從仙界來的,並不清楚究竟生了什麽,隻知巴君緊急求助,據稱是事關巴原萬民安危,還有不少人是被祿終驚動的。
虎娃在巴都見到了玄源,兩人本約好,虎娃飛升後將下界去赤望丘,結果因為出了這等意外,卻在巴都城中相見。
武夫丘的四位長老、孟盈丘的煙衫長老、赤望丘五老中的三位、山水國的山爺和水婆婆、雲起、古令、賢俊、長齡、羊寒靈、太乙……等等高人,來到巴都後便很快又離開了,此番並未與虎娃相見,他們每人都帶著一杆金杖紅節。
這些金杖紅節都是緊急打造的,當然不像虎娃當年那根那麽粗、那麽沉,就是以木杖包金。這些大成修士都會飛,就算原先沒有飛天神器者,此刻也緊急借用。少務要爭取的就是時間,以最快的度將盡量將最詳細的政令傳達到全境。
如果已來到的高人都留在巴都未走的話,規模竟會比赤望丘中的服常還要大。這些高人本身或不懼災禍,但別忘了他們也生活在人間,不是憑空蹦出來的,有所出身的部族、有親眷好友,在宗門中還有弟子傳人。
虎娃在王宮中見到了武夫丘的新任宗主武天。武天隻比虎娃小一歲,想當年在武夫丘上虎娃也見過他,但當時並不知他就是劍煞先生的侄孫。後來武天離山行遊去了,再見麵時已是慶祝劍煞成仙的大典。
武天就是在那場慶典之後、劍煞飛升之前,突破了大成修為。武天執掌武夫丘這樣的宗門還稍顯稚嫩,好在宗門中還有四位長老,另有一位已有大成修為的女師兄熊麗。如今熊麗在宗門中坐鎮,武天宗主帶著四位長老都趕到了巴都。
四位長老持金杖紅節被派出去了,武天身為宗主留了下來,孟盈丘宗主青黛也留了下來,虎娃還在巴都見到了師弟山水君盤瓠。少務平日不可能指揮調派這麽多世外高人,武天、青黛、盤瓠、玄源都留在巴都,就是幫巴君協調各方事務。
虎娃來了,不僅是少務,大家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少務趕緊召集群臣與眾高人在王宮大殿中議事。大殿中央放了一個行軍作戰時演示地形用的大型沙盤,其上顯示的就是整座巴原的地貌,是盤瓠和武天前兩天剛趕製出來的。
少務現在最迫切需要了解的,就是洪水的詳情,身為巴君這麽多年,麵對未知的災禍,一切都無從掌控的感覺還是第一次。
虎娃來時崇伯鯀曾有叮囑,不要在巴原上當眾說出他的名字。所以虎娃隻說已有仙家高人以一件不可思議的神器暫時堵住了洪水,至於能堵多久,虎娃也不敢確定,大概是半年左右,為了防止意外狀況,下遊城廓的遷移最好能在三個月內完成。
所謂意外狀況,就類似虎娃剛經曆的“還差半個時辰”這種事情。崇伯鯀告訴虎娃,他至少可以堅持半年,但也要防止意外的變數,所以下遊民眾要盡快遷移,離上遊越近的地方當然就越危險。
得到了一個相對明確的保障期限後,巴國群臣的臉色多少才好看了一些,隻要地方官員以及各部族領不故意拖延,能按命令組織民眾有序遷移,應該還來得及。
巴君給各地下的命令,和虎娃給下界城、攏江城所下的命令差不多,而且更完備。立刻遷到指定的地點,隻許攜帶最必要的物資,有意拖延或者製造混亂事端者,都以違抗君令的罪名就地論處。鄰近未受洪水侵襲的各城廓,都要暫時劃出一片地域,以統一安置災民。